正文 第十章 佛與地獄

般若寺地處市中心,原本只是個破敗蕭條的小寺院,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這城市裡的善男信女一下子多了起來,作為本市唯一一個佛教場所,般若寺的香火也日益興盛。寺院里整日煙霧繚繞,吃得紅光滿面的僧人隨處可見。

不知道為什麼,物質生活越來越富足,人們的心靈卻越來越沒有著落。

人頭攢動的法物流通處,金先生捧著一大捆香燭,罵罵咧咧地擠出人群。「他媽的,怎麼這麼多人?」

梁四海眉頭一皺,嘴邊立刻顯露出硬冷的紋路。金先生趕緊閉上嘴,小心翼翼地把香燭遞到梁四海手裡。

「一千八百八十八元。」金先生注意到梁四海探詢的眼神,又加了一句,「最貴的。」

梁四海的表情有所緩和,淡淡地說:「最貴,未必最誠心——關鍵在心。」金先生眨眨眼睛,聽得似懂非懂。梁四海笑笑,轉身向庭院中央那尊巨大的香爐走去。

燃香的時候,梁四海周圍的香客有一些小小的騷動。畢竟,在般若寺里能有如此排場的香客並不多見。梁四海對此視若無睹,雙手合十,默立了一會兒後,抬腳去了大雄寶殿。

進殿後,梁四海先對佛像旁執鐘的僧人合十致意。那昏昏欲睡的僧人顯然很熟悉梁四海,一見到他,立馬精神起來,還禮後,重重地敲了一下手中的鐘。渾厚的鐘聲在大殿里久久迴響,正在參拜的其他香客不由得向這邊看來。梁四海依舊目不斜視,緩步走近拜墊,肅立合掌,兩足呈外八字形,腳跟相距約二寸,腳尖距離約八寸,目光注視兩手中指尖。隨後,他的右手先下伸,左手仍做合掌狀,徐徐下蹲,右臂向前下伸,右掌向下按在拜墊的中央,左掌仍舉著不動,兩膝隨即跪下。跪下後,左掌隨之伸下,按在拜墊中央左方超過右手半掌處。隨後,右掌由拜墊中央右方向前移動半掌,與左掌齊,兩掌相距約六寸,額頭平貼於地面。

旁邊一對參拜的夫妻看得嘖嘖稱奇,妻子更是伸手捅捅馬馬虎虎磕頭的丈夫:「你看看人家,多專業,多有誠心——咱也跟著學學。」

金先生也目不轉睛地看著梁四海。梁四海每次叩拜時,嘴裡似乎喃喃地說著什麼,金先生稍稍側過耳朵,竭力想去聽清那些詞句,卻絲毫不得要領。

如是幾次後,梁四海兩手握拳翻轉,手掌打開,掌心向下貼地,頭離拜墊,右手移回拜墊中央,左掌舉回胸前,右掌著地將身撐起,直腰起立,雙手合掌立直。

拜完,梁四海才轉向早已靜候一旁的一位老僧,「靜能大師。」

靜能主持躬身還禮,滿面笑容地說道:「梁施主,你又來了。」

「是。」

「上次你為本寺義捐了三十萬元,貧僧還沒來得及向你道一聲謝呢。」

「大師別客氣。」梁四海急忙說道,「這是我應該做的。」

「你一心向佛,佛祖一定會保佑你的。」

梁四海連稱「阿彌陀佛」,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轉身離去時,金先生卻在他臉上看到了進寺以來第一次露出的舒心的笑容。

市公安局會議室里氣氛凝重,下午出現的突發情況讓本來就撲朔迷離的案情更加複雜。韓衛明做出了兩份完全相反的測試結論。一份為真陰性(與案件無關的人通過測試),另一份為真陽性(與案件有牽連的人沒有通過測試)。在他看來,邢至森關於在城灣賓館的供述沒有說謊,而他去城灣賓館的真正目的卻顯然不是與某人見面那樣簡單。雖然韓衛明對此沒有做出明確的說明,但是看過測試圖譜以及相關問題的人都明白,老邢去城灣賓館的目的就是殺人,只不過他殺錯了人而已。

除了陳述時語調低沉的韓衛明,似乎每個人都在沉思,就連市局領導也無心評述。聽完韓衛明的彙報,領導掐滅煙頭,想了想,說了句鑒於案情重大,研究再做決定,就宣布散會。大家紛紛起身離座,轉眼間,偌大的會議室里就只剩下韓衛明、邊平和方木三人。邊平看看始終盯著面前的桌子出神的方木,嘆了口氣,低聲對韓衛明說:「走吧,韓老師,先找個地方吃飯。」

「算了,沒胃口。」韓衛明的臉色也很難看,「任務完成了,我想早點回去。」

把韓衛明送回賓館後,方木把車停在路邊,和邊平默默地抽著煙,彼此一言不發。良久,邊平把煙頭扔出車窗,長出了一口氣。

「我回去了。」

「我送你吧。」方木發動汽車。

「不用了。我腦子很亂,想一個人靜靜。」邊平跳下車,「明天見吧。」

方木無心堅持,低著頭坐了一會兒之後,忽然很想喝酒。不遠處,有一家小火鍋店的霓虹招牌在不停閃亮。方木踩下油門,徑直開了過去。

四瓶啤酒轉眼間就被消滅得乾乾淨淨,桌上的菜卻絲毫未動。方木很快就喝醉了,眯縫著眼睛盯著滾開的火鍋,感覺自己的大腦也像那鍋里的肉片和青菜一樣,被攪和在一起,翻轉沸騰。

老邢欺騙了自己,這是方木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這些日子付出的辛苦倒是次要的,來自最信賴的人的欺騙,卻讓方木難以接受。他越發開始懷疑自己的判斷:之前的追查是有價值的么?誰是無辜者?丁樹成去卧底的目的究竟是查案還是老邢的幫凶?

「這麼浪費啊?」

面前的霧氣中突然出現一個模糊的身影,方木費力地抬起頭來,分辨了半天才認出那是韓衛明。

韓衛明徑自在對面坐下,掃視了一下桌子上的菜和空空的酒瓶,笑笑說:「沒少喝啊,小方。」說完,不待他回話,就揚手叫服務員過來。「再來四瓶啤酒,兩盤上腦。」

酒菜上齊,韓衛明吃喝起來,看也不看方木一眼。方木盯著他,心情複雜。毋庸置疑,這是個敬業的好警察。但也正是他,揭穿了老邢的真實意圖,也讓方木感受到被欺騙的痛楚。

也許是感覺到了方木的目光,韓衛明頭也不抬地說道:「吃點東西吧,再討厭我,也得吃飯。」

方木一怔,本能地拿起筷子在鍋里夾了幾塊羊肉,放在盤子里,想了想,開口說道:「不,我不討厭你。」

「呵呵。」韓衛明抬頭掃了方木一眼,「你我都是研究人的,就別瞞著了——都在你臉上寫著呢。」

方木無語,幾秒鐘後突然把杯子重重一頓,大吼一聲:「為什麼不肯放過老邢!」

幾位被驚動的食客扭過頭來,詫異地看著面紅耳赤的方木和表情始終淡定的韓衛明,很快,又回頭各自推杯換盞。

韓衛明看看方木手中裂開的杯子,皺皺眉頭,轉身示意服務員再拿個杯子。

這一聲吼似乎消耗了方木全部的力氣,他垂下頭,感覺渾身酸軟。直到戰戰兢兢的服務員把杯子從他手裡抽走,他才感覺到手心傳來的痛感。

掌心處已經被碎裂的玻璃杯劃破了,傷口不深,但血珠很快滲了出來。

面前突然出現一張潔白的面巾紙,韓衛明沒說話,只是示意他把手包好。

方木順從地把紙攥在手心,再抬頭看時,韓衛明已經放下了筷子,掏出一根煙慢慢地吸著。

「不是我不放過他,而是他自己不放過自己。」韓衛明緩緩地說,「身為警察,他做了最不該做的事情。」

「老邢不會無緣無故去殺人……」

「無論什麼緣由都不能殺人!」韓衛明提高了聲音,「什麼罪行都可以原諒,唯有殺人,絕不能原諒!」

一字一頓地說完這段話後,韓衛明緊緊地盯著方木,眉頭深鎖,似乎要把自己的目光刻在方木的臉上。與他對視了半分鐘後,方木敗下陣來。

「老邢是被人陷害的……」他囁嚅道。

「這很顯然。」韓衛明又點燃一根煙,「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關於這件事你比我們誰知道得都多——不,我沒有打探的意思。」他看到方木驟然警惕的表情,「如果老邢信任你,而你又真的值得他信任的話,就把這件事查清楚吧。如果能找出幕後指使者,老邢身上的大部分罪責就會被洗清。然後……」

「然後怎樣?」

「然後老邢仍然要承擔他應該付出的代價。」韓衛明低聲說,「這是你我都清楚的事實,但是無論如何,我認為不應該讓他蒙冤——祝你好運。」

方木沉默了幾分鐘,起身便走,留下韓衛明在身後不滿地嘟囔著:「這小子,還沒結賬呢。」

深夜裡,氣溫驟降。方木站在漆黑的樓道里,借著對面樓里傳來的微弱光芒,能看見自己嘴邊冒出的一團團白氣。他定定神,抬手按下了402室的門鈴。

半分鐘後,防盜門上的門鏡暗了下去。方木知道門後正有人窺探著自己。

「誰?」

「我是方木。」方木盡量壓低聲音,「嫂子,開門。」

楊敏鬆了一口氣。「咔嗒」一聲,門開了。

「你怎麼……」

不等她說完,方木就閃進屋內,然後轉身面對楊敏,一字一頓地說道:「嫂子,我需要跟你談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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