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生者的紀念日 第三章

【八月三日】

「我要睡了。」

夜闌人靜之際,犀大人如此宣告。

犀大人毫不理會一臉愕然的我們,默默地將三張椅子排成一排,然後放上坐墊當作枕頭。

「我已經決定不熬夜了。請讓我先一步登出(LOGOUT)吧。」

他俐落地摘下眼鏡,俐落地打橫躺下,不一會兒就開始發出均勻的呼吸聲,完全不給他人阻止的餘地,實在是非常豪爽乾脆。

我沒有停下工作的手,看向兩名學弟。「他這麼說。」

「這樣很好啊。」由良說:「就算強忍著睡意,勉強自己工作,效率也只會越來越差。況且要是出現失誤就糟了,如果覺得自己再也撐不下去,乾脆就去睡覺吧。」

「啊,嗯,說得也是啦。」

「所以就是這樣,我也想睡了。」

「咦?」

「因為作業正好告一段落。」

由良迅速地收拾整齊,踩著搖搖晃晃的步伐往休息區移動。他避開地毯上的東西,騰出足以供一個人睡覺的空間後,將自己的背包當作枕頭,咚的一聲橫躺在地。

「由良登出了。」

「……我會再努力一下。」最上苦笑道。

「話說回來,這裡的工作環境還真是惡劣呢。既不讓我們洗澡,也不為我們準備棉被。連勞動基準法也登出了呢。」

順帶一提,狩野夫婦的常識也登出了喔——但這句抱怨我僅留在心裡。

「就是說啊,我們的人權也登出了呢。」

好一會兒,「登出」成了我和最上之間的流行語大賞。數十分鐘後,作業告一段落的最上也終於丟下一句:「我也要登出了。」就昏迷般地火速墜入夢鄉。

在遍地雜亂放滿了仿造人類頭顱塑像的工作室里,穿著連身工作服的男人們正屍橫遍野般地倒成一片……

真是一幅驚人的地獄光景呢。

總之,只剩下我一個人的話,我也無法繼續工作。雖然很不中用,但依我的本事,要是發生了不幸的意外,我可無法處理。換言之,我醒著也無濟於事。為了明天的作業,早點睡覺比較好。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我卻一點睡意也沒有。

看著其餘三人的熟睡摸魚,我甚至心生羨慕。

工作室內看起來最舒適好睡的沙發依然空著,是他們三人對於最年長的我(五年級生)的體貼吧?我決定滿懷感激地接受眾人的好意,將工作室的電燈關到最小的亮度後,躺在沙發上。但是,仍是沒來由地睡不著覺。我應該不至於一換枕頭就會睡不著啊。

我從手提包里抽出打算等有空再看而購買的雜誌,決定先看看雜誌,打開沙發旁的立燈。我本來期待看著小字的話,就會有睡意襲來,卻無意間發現了我欣賞的創作者報導,不自覺全神貫注地看了起來,待我回過神時,已經過了相當長一段時間。這樣下去可不行,於是我闔上雜誌,朝立燈的開關伸長手——

無預警地,有某個人飛身而起。

發生什麼事了?我吃驚地抬起頭來,正好看見由良臉色慘白,連在立燈朦朧的光芒下也顯而易見,然後他衝出工作室。

「咦!」

我目瞪口呆。

下一秒,屋外傳來了由良非常用力咳嗽的聲音。

他在嘔吐。

「……咦——?」

我一邊小心著不吵醒其餘兩人,一邊跟著起身,悄悄地從半開的門扉探出頭去。

在僅亮著誘蛾燈的深藍黑暗中,只見化作剪影的由良正趴在清洗區的流理台上,上半身因為乾嘔而不停痙攣抽動。

能吐的都吐完了以後,他似乎終於平復下來。

由良轉開水龍頭放水。

漱口之後,抬起頭,先是瞪向我。

「嘔吐的人這麼少見嗎?」

……看來心情很差呢。

我猛然回神,躡手躡腳地走回工作室。我隨便拿了一個玻璃杯,倒了從冰箱里拿出來的運動飲料後,再次走到屋外。

在昏暗之中,我步伐不穩地前進。

由良正靠著清洗區的流理台,有氣無力地低垂著頭。

嗯,嘔吐很消耗體力呢。

「喂,你沒事吧?」我將玻璃杯遞給由良。「能喝的話就喝吧。」

由良一瞬間訝異地睜大眼睛。

最後他接過玻璃杯,咕嚕咕嚕地一口喝光杯中的飲料。

既然還有力氣一口氣喝光,應該不需要太擔心吧?

「你哪裡不舒服嗎?」

「不,我好得很。」

「那……」

「我不管在家還是在外面,都是這副德行。就像是習慣一樣,雖然不是每天每晚,但常常像這樣嘔吐。夏天又特別頻繁。」

「是因為受不了天氣熱嗎?」

「——可能也有這層原因吧。」由良深深嘆了口氣說:「所以,請你不要那麼擔心。很多畫畫的人都有些神經質的毛病吧,這沒什麼大不了。」

「是……嗎?」

「是的。」

附近草叢裡,蟲子開始高聲嘶鳴。

唧唧唧唧。唧唧唧唧。

其實並不癢,但我不由得抓了抓脖子。「可是,至少在我身邊,沒有人慣性嘔吐喔。」

「是嗎?」

「該怎麼說,嘔吐的話……還是會讓人有點擔心吧。」

去看看醫生比較好吧

但這樣子似乎太多管閑事了,所以我說不出口。

況且我自己也對原因不明的胃痛置之不理,更是沒資格說他。由良語氣淡漠,不幹己事似地答道:「但是,我也無能為力啊。「就算要忍到這種地步,你還是非畫不可嗎?」

「嗯。」

「那還真累呢。」

「畫畫很累喔。」

他的聲音在笑,但看不見他的表情。

由於背對著誘蛾燈,由良的正面形成了一片黑影。

我不曉得眼前的他帶著什麼表情,但是——

「每當完成一幅畫,每當為畫作簽名,我總在想:『擱下畫筆吧,這是最後一幅了。』」

「那為什麼沒有放棄?」

「因為雖然畫畫很痛苦,但不畫會更痛苦。」

「…………」

「我已經是這種生物了。」

既然如此,那也無可奈何了吧。

你只能畫畫了吧。

——要這麼說很簡單。

但這種話不能隨隨便便說出口。

可是,我又想不到其他該說的話,只能噤口不語。

由良轉過身,燈光灑在他的側臉上,黑影終於褪去,但他臉上沒有什麼特別明顯的表情,依然看不太出來他在想什麼。

「睡覺吧,明天還得工作一整天。」

他跨著大步走回工作室。

我一個人留在清洗區前面。

其他會動的事物消失之後,周遭突然變得荒涼冷清。

但並不是萬籟倶寂,聲音形形色色。有蟲子密談般的鳴叫聲;飛蟲聚集在誘蛾燈旁的振翅聲;看不見蹤影的夜鳥之高歌。分明幾乎沒有風,環繞在工作室四周的闊葉樹群葉卻婆娑搖曳,發出了沙沙沙的嘈雜聲響。

儘管如此,還是有些凄涼孤寂。

是夜晚的山。

誘蛾燈僅照亮了清洗區周邊,就只有這一小部分而已。我重新意識到自己正佇立在濃厚的黑暗裡。比起人類肉眼可見的事物,肉眼看不見的事物更是多……四周這般漆黑的話,就算有人屏著氣息躲在前方的草叢後頭窺看自己,我也不會發現吧。

想著這些事情,我開始感到害怕。

於是我小跑步地跑回工作室。

「呀啊啊!」

凄厲的悲鳴響起。

我在沙發上吃驚得跳起來,張開雙眼。

「咦?什麼?剛才的尖叫聲是怎麼回事?」

我在沙發上東張西望。心臟飛快地撲通跳動,甚至有些疼痛。

白亮的陽光和帶著綠草香氣的微風,正清爽宜人地從敞開的窗戶流瀉進來。在這般神清氣爽的早晨,究竟發生了什麼慘案?

在工作室的中心附近,噙著淚目的最上不知怎地跪坐在作業台上,激動地對著我連連搖頭。

「不可以把腳放下來!快抬上去!」

「咦?」

我不由自主地看向腳邊。

就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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