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光燈、是、天上、的光。
掌聲、是、破裂的水泡。
這裡是海底。
(你的腳踝有鰓呢。)
說出這句話的人,是教導我如何張開雙足的人。在我層層疊疊不斷累積的「第一次」當中,這也是深埋在最底層的話。
因為我的腳踝,有點平坦,上面還浮著幾根血管。
(大概是你還是魚的時候留下來的吧。)
我的人魚公主。他如此說道。我一邊咯咯笑著,一邊躺在床上抱住枕頭,然後發間。
那麼,我是會變成泡沫的那個?還是用歌聲迷惑水手的那個?
你當然是——
單薄的帷幕升起,交響樂團的音樂變得更加清晰。今天的觀眾依然爆滿。劇場里的圓形舞台大廳,包住了我。我一邊微笑,一邊深吸一口氣。這並不是呼吸。
因為我的、喉嚨、肺葉、還有腹部和背部。
全部只是、為了、唱歌、才存在的器官。
若真是如此,他說我的腳踝上有鰓,可能是正確的。
一邊用踩著高跟鞋的腳踝呼吸。
我撼動著身體,開口高歌。
人魚公主。
海上女妖。
這裡是海底。
是光、與黑暗、的、甜甜的甜甜的馬戲團。
你連睡著時說夢話都在唱歌呢。這句話傳進我的耳中。
我還在半夢半醒之間,睜著睡眼惶松的眼睛,眺望著熟悉的旅館天花板。
心裡感到非常滿足。
結束了日間公演與夜間公演之後,我和買下特別席的客人一起吃飯,道別,然後在約好碰面的旅館房間里沖澡,卸妝,讓身體放鬆,溶解,隨波逐流,開心玩耍,然後入睡。如此,我所有的慾望都獲得滿足。
「我唱歌了?」
我開口反問。因為沒有自覺。僅有數盞間接燈光的房間里,資深製作人坐在單人沙發上,一如往常地一邊操作平板電腦,一邊點頭回答:「嗯」。無框眼鏡反射著平板電腦的藍色光線。
「是我從來沒聽過的曲子就是了。」
話說到這裡便停止了。看來他對於我到底唱了什麼歌,似乎一點與趣也沒有。桌上放著銅製的煙灰缸,但是它仍然保持著清潔光亮,沒有任何臟污。心裡突然覺得,我真的非常喜歡這個人不抽煙這一點。
還有單薄的身體,還有低沉的聲音,以及神經質似的細長手指。
愛情讓我的意識迅速恢複清醒,於是我撐起了自己還殘留著些許疲乏的身體。衣服現在還扔在沐浴間旁邊的衣櫃里,所以我把床單披在肩上。
「會冷嗎?」
資深製作人詢問我,而我回答嗯嗯,不會。一點也不冷。房問里的空調相當安靜,空氣也有點悶。
可能是因為我睡著了吧,這是為了不讓旅館內的乾燥空氣影響我的喉嚷。這份貼心與其說是為了戀人,不如說是製作人為了藝子所做的顧慮吧。然而不論是何者,我受到他的溫柔對待這一點、是、不會有所變化的。
「啊啊,對了,哈尼。」
資深製作人從沙發上站起,換成在床舗上坐下。他應該才剛衝過澡吧,朝著我的頭伸過來的手,散發出一股帶著濃厚氯氣的水的氣味。
哈尼、是、我的、名字。
花庭(Hana Niwa)蕾。愛我的人,都會叫我哈尼,或是甜心(Honey)。
彷彿大人對待小孩一般,資深製作人一邊摸著我的頭,一邊開口說道:
「是有關聖修伯里的事。」
這句話,讓我的眼睛眯了起來。我沒有回答,等待對方的下文。
「最近她是不是有點怪怪的?」
有點怪怪的,是指什麼呢?聖修伯里,是我目前在其中擔任歌姬一職的少女馬戲團的,最引人注目的焦點。是剛繼承了空中飛人名字的藝子的稱號。
若要說到今天也在空中飛舞的她是不是有點奇怪。
那當然是有那麼一丁點兒奇怪呀。
「不行嗎?」
我歪著頭反問。聖修伯里有點怪怪的,難道是、不好的事嗎?
「也不是不行。」
資深製作人回答。沒錯,當然不可能不行。因為她的演出非常美麗。
「那麼不就好了嗎?」
我如此說道。
只要美麗,一切足矣。不管是她看起來像別人,或者是總有一種難以抹去的違和感。
就算她是鬼魂也好,是殭屍也好……或是完完全全是另一個人也好,全都無所謂。只要她的演出夠美麗就行了。
我的這份心意可能總算成功傳達出去了,只見資深製作人的嘴角不斷扭動。那種彷彿刻意壓下所有不滿似的嘴角動作,我真的不喜歡。和他狡辯著自己已經到達極限時的動作相同。一想到這個,就覺得我的胸口漸漸冷了下去。
資深製作人起身走向桌子,按下滴爐式咖啡機的按紐,開始泡咖啡。
咕嘟咕嘟,彷彿深海魚呼吸的聲音傳來。像是要消去這陣惱人無禮的聲音般,資深製作人的聲音覆蓋了上去。
「這麼說來,最近我聽到了不好的謠言。」
謠言總是不好的。
我心裡這麼想,但是沒有說出來。
不好的謠言無時無刻都貼附在我們的肌膚之上。就像是睡覺時的床單一樣。所以我一邊打著呵欠,一邊等待他的下文。
然而資深製作人卻說了讓人有些意外的話。
「聽說你和那個莎士比亞吵架了。」
聽到這句話,我鬆手讓被單從身上滑落,接著為了到浴室沐浴、泡澡而站起身來。
儘管我一絲不掛的肌膚相當適應這個沒有冷氣的房間,但是沒有采著高跟鞋的腳,卻還是有點令人不安。
哈尼。由於呼喚我的聲音再次響起,所以我微微側過身體。
「謠言總是不好的。」
這一次,我只告訴他這句話。
資深製作人露出了迷途小孩似的表情。
我真的非常喜歡他容易受傷這一點,同時也非常討厭這一點。
少女馬戲團的台柱,空中飛人聖修伯里在練習中受傷,也已經是一個月前的事了。對於馬戲團有著異常執著的她,為了守住自己的名號,要求自己的雙胞胎妹妹代替她。發現這件事情的,就只有我和訓獸師卡夫卡而已。
諸如此類。
(當然不可能如此啊。)
撲通一聲,我一邊讓自己的下巴以下全部浸泡在浴缸的水中,一邊這麼想著。泡在水中,名為「我」的這份質量稍微從地心引力當中獲得解放。從蓮蓬頭流蕩出來的水聲像噪音一般摩擦著鼓膜。
代替身為聖修伯里的片岡淚海演出的少女,容貌和才藝都無可挑副。然而一個人想要完全變成另外一個人,並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如果只是在舞台上就另當別論,但畢竟就連往來時間甚短的資深製作人,都感覺到一絲違和了。
(那個人不可能沒有發現的。)
腦海中浮現的是,一張溫和的笑臉。我們的馬戲團團長,莎士比亞。
依然在世的、少女馬戲圏的、當代之神。
「您應該知道吧?」
在如同這間浴室一般明亮的團長室里,我曾經這麼問過她。這是發生在幾天以前的事。空中飛人聖修伯里差一點就被不知名人士綁架。關於這件事,我向莎士比亞提出了建言。那時,我先確認了一件事。
現在的、聖修伯里、到底、是誰。
您應該知道吧?
聽到我的問題的莎士比亞一如往常地平靜微笑:
「你指的是什麼?」
然後如此回答。我嘆了一口氣,放棄了之後的對話。不會深入追究,就表示她已經認同了這件事。只要好好磨練她,玻璃珠也會變成鑽石。意思就是如此。
人生百態本來就是以各種不平等堆湖而成。所以就算這個代替品片岡某某並不是才藝表演學校出身,只要莎士比亞說可以,那麼就沒有什麼好說的了。我心想。
所以,我也不再繼續討論這件事,而是提出了另一件事。
「……我想聖修伯里應該是被陷害的。」
監視器應該有拍到才對。
專職吸引客人、被稱為妖精的藝子,從聖修伯里的化妝台上,偷走她的手機。
接著再把那支手機當成誘餌。
試圖將聖修伯里趕出馬戲團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