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章 工具

心理輔導講座的日期很快確定下來,主題為心理危機干預在公安實踐中的應用。本期講座的承辦單位是C市公安局,把通知下發到各分局後,要求各分局派代表參加講座。各分局的反響之強烈讓市局始料不及,要求旁聽講座的人數遠遠超過原計畫,最後不得不把講座的地點從市局會議室改到了公安廳的小禮堂。

其實這也難怪,在和平時期,工作危險係數最高,壓力最大的職業恐怕就是警察了。每天面對死亡、事故和狡猾殘忍的犯罪分子,時間長了,警察的心態難免不受影響。尤其是那些從警時間不長的年輕警察,執行任務時開一次槍都要神經緊張好幾天。有些警務人員嗜酒、嗜賭,其實是一種不得以為之的排遣心理壓力的無奈之舉。所以這個講座引起了很多幹警的興趣。

周三下午,公安廳小禮堂里座無虛席,過道上都擠滿了人。公安廳和市局領導坐在前排,之後是犯罪心理研究室的成員。魯旭原來和市局的同事坐在一起,後來在公安廳領導的安排下,也坐在了前排。

13:30分,一襲黑色西裝的楊錦程開始了他的講座。簡單的開場白後,他就直接切入正題,先從西方國家警察心理危機干預製度談起,對比我國目前忽視警察心理健康的現實,指出保持警務人員良好心態和提高裝備水平同等重要的論點。看得出,楊錦程對此次講座作了精心準備,講座內容引經據典,表達方式深入淺出,這讓心理學知識偏弱的警察們聽起來毫不吃力。

因為時間有限,楊錦程著重講解了創傷後壓力障礙症(PTSD)的特徵和干預措施。平心而論,這個論題選的非常合適,因為警察每天都可能遇到各種各樣的突髮型惡性事件,因而,引發創傷後壓力障礙症的幾率也比常人要高很多。也許正是這個原因,論題引起了與會者的一致關注,楊錦程侃侃而談的時候,全場聽眾都屏氣凝神,鴉雀無聲。

方木卻覺得不舒服,幾次偷偷扭過頭去觀察魯旭的神色。他的手裡不知道什麼時候多了一束花,想必是局裡安排他在講座結束後上台獻花。和其他人頻頻點頭或是會心微笑的表現不同,魯旭的臉上基本沒有表情,只是躲在那些鮮花後面,一動不動地盯著台上神采飛揚的楊錦程。

楊錦程終於開始用案例來說明問題,這恰恰是方木最擔心、最不願意看到的一幕。

「我們有一位幹警——在這裡我不便披露他的姓名,姑且叫他X吧。X在一次執行任務的過程中,遭遇了一場突如其來的車禍……」

方木覺得自己不能再聽下去,也不忍再看到魯旭的表情,起身沿著擁擠的過道溜出了會場。

今天下午的陽光不錯,竟微微有些暖意,如果不是院子里遍地的落葉,會讓人產生春天的錯覺。方木靠在院子里的單杠上,摸出煙來一根接一根地吸。

作為一名科研人員,為了闡述觀點,拿真實案例來說明問題無可厚非。但是拿大家如此熟悉的一個人來作為例子,讓方木覺得有些不快。楊錦程有意隱去了魯旭的名字,但是畢竟這件事就發生在近期,與會者不可能不知道案例中的患者就是魯旭,更何況患者的代號「X」就是「旭」字拼音的開頭字母。想到楊錦程要在台上提及魯旭的勃起障礙,連方木都覺得無比尷尬。

想起在對魯旭進行心理劇治療時,楊錦程曾將自己當作一個簡單的道具,方木對他的好感在一點點降低。但是想到楊錦程在治療魯旭的整個過程中所起到的關鍵作用,方木又不得不自我安慰:也許他就是這樣的風格;也許楊博士是一個視科研高於一切的人;也許他覺得魯旭應該有足夠的勇氣來重新面對這件事情……

只是,作為一個心理學家,如果對患者可能造成的不良情緒如此淡漠,他怎麼能徹底治癒病人呢?

方木隱隱覺得,楊錦程這麼做,恰恰是因為他正處在一個萬眾矚目的場合之中。

算了,如果能讓更多的警務人員從此擺脫心理疾患,緩解精神壓力,那麼,魯旭的尷尬,自己的不快,也許都是微不足道的。

方木回到會場的時候,恰逢講座結束,全體與會者起立,向台上的楊錦程報以長久不息的熱烈掌聲。楊錦程走出講壇,向台下的聽眾微微鞠躬,揮手致意。此時,一臉僵硬微笑的魯旭手捧鮮花,從舞台側面拾階而上,走到楊錦程面前立正敬禮,又將鮮花遞到楊錦程手裡。

楊錦程單手攬住魯旭的肩膀,台下的閃光燈亮成一片……

散會後,方木先回到了辦公室。又過了一個小時,全程陪同楊錦程的邊平才回來。

邊平也是一臉疲憊,眉頭微蹙,和方木簡單打了個招呼,就坐在辦公桌前默默地吸煙。

一根煙吸完,邊平抬起頭,恰好遇見方木的目光。四目相對,彼此都苦笑了一下,心裡都明白對方在想什麼。

「楊博士這麼做……」邊平斟酌了一下詞句,「……確實有點不太合適。」

「何止是不太合適!」方木終於把一直憋悶在心裡的話說了出來,「他一點也沒考慮魯旭的感受!」

「算了。」邊平一擺手,一副息事寧人的口氣,「他大概是太關注自己的專業了。畢竟他對魯旭的治療是很成功的。」

方木也無心再爭執下去,換了個話題:「領導們都回去了?」

「回去了。」邊平看看手錶,「快下班了,你也早點回去吧。」

方木下樓回宿舍,路過院子的時候,看見一個人孤零零地靠在單杠上。是魯旭。

方木想了想,抬腳走了過去。魯旭也看見了方木,沖他笑笑,站直了身子。

「還沒回去?」

「嗯。剛才跟楊博士告別來著。」魯旭朝大門口望望,「同事們先開車回去了。」

「哦,那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不用。」魯旭連連擺手,「我自己打個車回去就行。」

「沒事,反正我也要出去。」方木撒了個謊。

「那……好吧。」魯旭猶豫了一下,點點頭,「多謝了。」

坐在車裡,魯旭一直沒有說話。他解開春秋裝的上衣扣子,領帶也鬆了下來,整個人靠在椅背上,一副頹廢不堪的樣子。

方木注意到他的指尖一直在捻搓著一個已經發黑的小紙團。

「那是什麼?」

「呵呵。」魯旭輕輕地笑了笑,「分局一個老大哥神秘兮兮地塞給我的,據說是壯陽秘方。」

他搖下車窗,把那個紙團用力扔了出去,「真把我當成廢物了。」

方木有些尷尬,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憋了半天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不是那樣的。」

魯旭沒有搭腔,依舊盯著前面的路面出神。開到一條小路上,魯旭突然開口問道:「方木,你吃飯沒有?」

「沒有。」方木減慢了車速,「怎麼?」

「我請你喝酒吧。」

「現在?」方木看看魯旭身上的制服,「改天吧。你穿著這身衣服喝酒,會惹麻煩的。」

「沒事。」魯旭把大檐帽摘掉,又三下五除二脫掉上衣,摘掉領帶,一股腦扔到后座上,「這不就OK了?」

「靠,你不怕凍著啊?」方木掃視了一下車裡,「我這可沒衣服給你穿啊。」

「沒關係。」魯旭一臉興奮地指指路邊一家小飯店,「就去那兒吧。」

儘管脫去了綴滿警務標誌的上衣,但是那淡藍色的襯衫和深藏青色長褲仍然透著一股制式裝備的味道,更不要說皮帶頭上銀光閃閃的警徽。魯旭大踏步地走進小飯店,身後跟著提心弔膽的方木。

點菜的時候,魯旭一口氣要了十瓶啤酒,然後才點了幾個小菜,似乎喝酒才是目的,吃飯倒成了次要。

喝了一杯啤酒後,方木就以要開車為理由拒絕再喝,魯旭的眼睛一瞪:「喝這麼少?不行!」

「我還得開車……」

「沒事。」魯旭撥開方木的手,把兩瓶打開的啤酒推到他面前,「不消滅掉你就別走。」

魯旭的架勢挺嚇人,其實酒量也很一般。兩瓶啤酒下肚,舌頭就已經開始發硬。方木理解他的苦楚,心想大不了把車扔在這裡,打車回去,也索性陪著他喝。

東拉西扯了一陣閑話後,話題不得不回到當天下午的講座上。

「咳,講座辦得不錯!」滿臉通紅的魯旭把一把花生米塞進嘴裡,「楊博士還是有水平,把這幫大老粗都聽傻了。」

他呵呵地笑起來,碎花生末也噴到了桌子上。方木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只能點頭附和:「是啊。」

魯旭低著頭嚼花生米,似乎有什麼話想說,抬起頭來的時候,方木分明在他的眼睛裡看到了傾訴的渴望,可是話到嘴邊,卻變成了一個舉杯的動作:

「喝酒!」

方木和他碰了一下杯子,抿了一口酒,忍不住說道:「魯旭,你別有負擔。我相信楊博士是想……讓大家領會得更深刻。」

魯旭垂著眼皮沒回答,片刻,輕輕地嘆了口氣,「我知道……沒啥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