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木坐在桌前,表情淡漠,始終盯著對面出神。那裡是一把翻倒的椅子。兩個小時前,羅家海就從他身下的這把椅子上跳起來,劫持了坐在對面的姜德先。
邊平在會見室里來回踱著,似乎想在這不足十平方米的小屋子裡覓得蛛絲馬跡。看守所的政委斜靠在門邊,臉上是一幅大難臨頭的模樣。
「怎麼沒給他上腳鐐?」邊平終於抬起頭來,「羅家海是重刑事犯。」
「如果是下判決書,我們肯定就給他上了。」政委擦擦頭上的汗,「誰知道那呆瓜律師提前告訴羅家海了?再說,這小子一直表現得挺不錯。」
邊平苦笑了一下,「他把我們都騙了。」
「是啊。」政委不無惡意地看了方木一眼,似乎終於找到了一個可以背黑鍋的對象,「尤其是這位方警官。」
邊平有點尷尬,不由得扭頭看了看方木。
方木彷彿沒聽到一樣,依然盯著對面。
政委討了個沒趣,整整衣服說:「市局可能來人了,你們慢慢看,我先過去了。」
會客室里只剩下方木和邊平兩個人。邊平踱到方木對面,看著木雕泥塑般的方木,嘆了口氣,抽出一支煙扔了過去。
方木沒有伸手,任由那支煙在胸口彈了一下,又落在地上。良久,他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雙肘拄在桌面上,把臉深深地埋進手掌中。
邊平默不作聲地吸完一支煙,「別想了。事情已經發生了,主要責任也不在你。」
「不。」方木終於開口了,「的確是我判斷錯了。」
錯了,全錯了。羅家海沒有看起來那麼簡單,也不是自己眼中那個單純、衝動的青年。原以為審判是一個終結,其實是另一個起點。
「有那個律師的消息么?」
「暫時還沒有。我覺得羅家海不會殺他。」
「我覺得也不會。」
「那他很快就會有消息。全城搜捕就要開始了。我去撞車現場看看,你去么?」
方木搖了搖頭,「我再坐一會。」
「也行。哦,對了,」邊平俯下身子,「任何人問你對這件事的態度,都不要開口,尤其是新聞媒體,懂么?」
「懂。」方木低下頭,「對不起,處長。」
邊平沒有說話,拍拍他的肩膀,轉身走了出去。
桌面上還散落著姜德先被劫持時落下的東西。一個質地精良的公文包,一個攤開的皮面記事本。方木翻翻記事本,又打開公文包,把裡面的東西一樣樣翻揀出來。
看得出,這是個生活質量較高的人,所用之物都比較高檔。包里的東西都分門別類,擺放整齊。姜德先是一個心思縝密,追求效率的人。
那他這次犯下的錯誤,就比較可笑了。
一個這樣的職業律師,怎麼會在判決書未下達之前就向當事人透露內情,而且是死刑立即執行的判決?
一個這樣的職業律師,怎麼會讓一個戴著手銬的、即將面臨死亡的重刑事犯拿到可能威脅自己的器具?
方木拿起姜德先上次給自己錄音用的那支錄音筆,反覆端詳著。
事情沒那麼簡單。
當天下午,警方在距出事地點約三公里的一條小巷裡找到了姜德先。他和犯罪嫌疑人羅家海乘坐的奧迪車撞在路邊的一個花壇上。警方趕到現場的時候,副駕駛位置的車門大開,羅家海已不知去向,姜德先被彈開的氣囊擠在駕駛室里,已陷入昏迷。隨後,警方將其緊急送入附近的醫院搶救,所幸並無大礙。
方木和另一名同事見到姜德先已經是第二天下午,他正半躺在病床上喝湯。看起來,他對方木的來訪並不意外。簡單的寒暄後,詢問就直奔主題。
按照姜德先的說法,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姜德先從法院的一個熟人那裡得到了判決結果——死刑立即執行。姜德先覺得應該跟羅家海通個氣,也好商量一下接下來怎麼辦,就開車去了看守所。羅家海得知判決結果後,開始顯得很平靜,誰知後來他趁警衛不在的機會,劫持了姜德先。接著全看守所的人都目睹了他被羅家海挾持上車,並逃離了看守所。車行至某小巷中時,姜德先和羅家海在駕駛室里展開了搏鬥,車也失去了控制,一頭撞在了路邊的花壇上。隨後,姜德先昏迷不醒,估計羅家海也趁此機會逃之夭夭。
姜德先講完,病房裡一時陷入了安靜,只聽到筆尖在詢問筆錄上的沙沙聲。方木抽出一支煙,想了想又塞了回去。
「沒事。這是單人病房。」姜德先忙說,「給我也來一根兒。」
「你能抽煙么?」
「沒問題。」姜德先指指敷著紗布的脖子,「只是表皮裂傷,沒傷到氣管。」
兩個人對坐著噴雲吐霧,一時無話。負責記錄的警察起身關上了病房的門。
「警衛為什麼會突然離開?」方木問道。
「咳,還不是因為這個!」姜德先舉舉手裡的煙,表情懊惱,「辯護失敗,心情鬱悶。偏偏忘記帶打火機了,就委託那個警衛找田禿子借個打火機,誰知羅家海就動手了。」
方木笑笑,「那羅家海是怎麼拿到鋼筆的?」
「是這樣,」姜德先深吸了一口煙,「這小子說要給沈湘的家人留幾句話。我心想,上訴改判的幾率不大,就把鋼筆遞給了他,還給他一個記事本,讓他寫在上面。」
「當時羅家海跟你之間隔著一張桌子,他是怎麼抓到你的?」
「他說鋼筆帽打不開,我過去幫他擰開筆帽。」
方木盯著姜德先看了幾秒鐘,「為什麼不用錄音筆?」
「嗯?」姜德先一怔,「沒想到。」
方木眯起眼睛,姜德先沒有躲避方木的目光,臉上是無可奈何的表情。
「說老實話,我用不太慣那玩意。」
回去的路上,方木一直在回憶跟姜德先的對話。毫無疑問,這是一個對詢問和回答技巧了如指掌的人,而且,他的回答天衣無縫。除了可以對他的職業素養略有指摘外,實在挑不出別的毛病。
問題是,以方木對羅家海的了解,他能夠成功劫持人質,並能在警方的包圍圈中順利逃脫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所有看似巧合的事情——比方說警衛脫崗、鋼筆、突如其來的車禍——都巧合得過了頭。如果真是巧合,羅家海簡直可以去買彩票了。
如果這是一起精心謀劃的脫逃,那麼一個更大的問題就擺在眼前。
姜德先為什麼要這麼做?
方木想起姜德先當日在法院的眼神。
任何人都可能在不經意間流露出內心的真實情感,即使是一個訓練有素的律師也不例外。
方木的吉普車駛上南京北街,他的目光漫不經心地掃過街邊的小店,忽然,一個流連在櫥窗前的女孩子吸引了他。
是廖亞凡。
方木減慢了速度,最後停在路邊。
廖亞凡斜背著那個新書包,上身是一件藍白相間的運動服,估計是學校的校服,下身是方木買給她的牛仔褲。
櫥窗里的模特身上穿著一件白色的連衣裙,點綴著零星的紫色小花。那是一個表情活潑的女孩子,上身略傾,左手抬至嘴邊,右手自然揮至身後,小指還略略翹起,彷彿一個呼喚自己戀人的動作被永遠地凝固。廖亞凡咬著嘴唇,上下打量著連衣裙,目光最後定格在模特的臉上。那張恆久的笑臉恰好與廖亞凡映在櫥窗中的面容重疊在一起,她緊抿的嘴角漸漸翹起來。
廖亞凡沖櫥窗中的自己嫣然一笑。
方木按了一下喇叭,笛聲在車水馬龍的街頭顯得微不足道。廖亞凡沒有回頭,顯然,她很清楚身後繁華的街道跟自己毫無關係,也不會有人按汽笛召喚自己。方木跳下車,幾步穿過綠化帶,又在人行道上跑了十幾米,終於追上了廖亞凡。
她正經過一家KFC,目光在落地窗上的海報停留了片刻就移開了。路過門口的時候,她稍稍停頓了一下腳步,轉頭向裡面望了望,隨即就像下定決心似的加快了步伐。
「廖亞凡!」
她嚇了一跳,顯然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熟人,扭過頭來一看,是方木。
廖亞凡的表情更加局促,一抹紅暈從她的臉頰上轉瞬即逝,很快,那張臉又蒼白如初。
「方叔叔好。」她微鞠了一躬,眼睛始終盯著自己的鞋尖。
「放學了?」方木盡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輕鬆。
「是。」
「怎麼沒回……回家?」
「一會就回去。」
「哦。」方木看看旁邊的KFC,「我請你喝杯飲料吧。」
「不用了,我還得回去做飯呢。」
「來吧。」方木轉身推開餐廳的門,「正好我也渴了,想喝點水。一會我送你回去。」
廖亞凡猶豫了一下,順從地跟著方木進了KFC。
找到座位後,廖亞凡始終低頭坐著,不停地撫摸著書包帶。方木想了想,笑著說:「你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