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金枝

從以上所說,認為巴爾德爾的生命是寄托在槲寄生中的那種觀點跟原始人的思想方式完全一致。看來似乎有些矛盾的是:如果說他的生命寄托在槲寄生裡面,那麼,他又怎麼會被槲寄生一擊而死呢?當一個人的生命被認為是寄託於某一特殊物體上並與之不可分隔地緊密相連時,該物體如果毀滅,則其人的生命也隨之毀滅,那麼這個特殊物體就可以客觀地被認為或被說為某人的生命或死亡所系,像童話故事裡發生的一樣。因此,如果一個人的死亡繫於某物體之內,那麼用該物擊某人,某人就必然死亡,這就十分自然了。童話里不死的柯謝依被他秘藏生命或死亡的鴨蛋或石子一擊就身亡了;將一粒沙子放在一群妖魔的頭上,群妖就立即爆炸死亡,顯然她們的生命或死亡都在這粒沙子裡面;那個術士的生命或死亡藏在一塊石子里,一旦這塊石子放在他的枕下,他就喪命了;韃靼人的英雄把自己的靈魂移藏在一支金箭或一把金劍中,受到警告說謹防被此武器殺身。

我曾經說過,認為橡樹的生命寄托在槲寄生之中這一看法可能是由觀察冬天橡樹綠葉脫落而寄生橡樹上的槲寄生卻仍碧綠如故這一現象而得出的。而槲寄生的位置——不從地內長大,而長在橡樹枝幹上——可能更加堅定了這種看法。原始人可能以為像他自己一樣,橡樹的生命精靈也得把自己的生命存放於某個安全地方,因此就挑選了槲寄生。因為在某種意義上說槲寄生既不在地上也不在天上,可算是遠離災害的了。在本書前面一章里我們看到原始人尋求將自己本身神性的生命托懸於上不著天、下不著地之處,庶幾儘可能減少遭受危險事物襲擊的可能,避免像人在地面那樣生命陷於危險事物的包圍之中。這樣,我們就能夠理解為什麼古今民間巫醫都有這樣一條規律:不許槲寄生接觸地面。因為槲寄生一觸及地面,就失去其醫療效用。這可能是古代迷信觀念的殘餘,認為神樹生命所寄的槲寄生植物不應冒險觸及地面而給神樹的生命帶來危害。印度有一篇傳說提出了與巴爾德爾神話相似的故事:因陀羅向魔鬼哪魔西發誓說:既不在白天殺他,也不在夜晚殺他;既不用棍棒殺他,也不用弓箭殺他;既不用手掌殺他,也不用拳頭殺他;既不用濕的東西殺他,也不用乾的東西殺他。可他在黎明的昏暗中將海水泡沫灑在妖魔身上而將他殺死。海水泡沫正是野蠻人可能選擇寄託自己生命的東西,因為它所處的位置正在天空與大地或天空與大海之間,難以名狀。因此,印度有的氏族以河水泡沫為自己的圖騰也就不奇怪了。

此外,關於槲寄生的神秘性,一部分來自它不植根於地內的這種看法,從有關山灰或山梨樹的相同的古老迷信中也得到了證實。在日德蘭[北歐的一個半島,主要是丹麥的國境和德國後勒蘇蓋格——荷爾斯泰因州的北部。],人們認為在另一棵樹頂上生長的山梨「防止魔法特別有效,因為它不生長在地上,妖術對它無效。如能在耶穌升天節[按基督教習俗,耶穌升天節在復活節後40天以後的第一個星期日。]那天採下它來,功效最為圓滿」。所以當地人們把山梨樹枝放在門上防止妖邪侵襲。同樣,在瑞典和挪威,把長在另一棵樹上或長在屋頂和懸崖(由於飛鳥銜落的種子而長出的)之上的山梨叫做「飛出梨」(flogronn),認為它有神奇的性能。他們說人如黑夜外出,嘴裡應該含一點「飛出梨」,否則就會有遭遇邪魔、倒地不能動彈的危險。正像斯堪的納維亞把寄生的槲樹當作防邪魔的靈物一樣,德國至今仍普遍地認為槲寄生是防巫害的良方,瑞典於仲夏節前夕採集槲寄生系在屋內天花板上,或掛於牛棚馬廄里,相信這樣可使「特羅爾」無能為害於人畜。

蘇格蘭有一種迷信也證實了這樣的看法,以為槲寄生不僅是使巴爾德爾喪生的工具,而且也是巴爾德爾寄託生命之所在。據傳說埃羅爾——帕思郡泰灣[蘇格蘭境內泰河的入海口]附近的一大莊園——赫家的命運,就是同他家莊園的一棵大橡樹上生長的槲寄生的生命緊密相連的。赫家後裔對此古老信念作過如下記述:「在低地國家的本族後人中幾乎已經普遍地忘記了本族的徽志了。一份古代手抄稿中記載了這一徽志,帕思郡一些老年人口頭相傳也說赫家家族的徽志就是槲寄生。從前,在埃羅爾附近,距獵鷹石不遠處,有一棵古老的大橡樹,已不知有多少年代了,樹上長了一叢小樹,許多神奇的傳說都認為與這棵樹有關,赫家世代的盛衰興替,據說都和此樹的榮枯息息相關。據說,赫家哪位成員在萬聖節前夕用一把新制短劍砍下一根槲寄生的枝子,手持樹枝迎著太陽方向繞樹三圈,口念咒語,這根槲寄生的枝子就成了防禦一切巫法妖術以及在戰鬥中刀槍不入的最靈驗的護符。此外,把按上述方式採下的一根小枝放在嬰兒睡的搖籃里,便成為防止精靈侵擾嬰兒或把嬰兒變成為小精靈。還有一點,就是當橡樹的根部枯死之後,埃羅爾的『爐前就要長出青草,烏鴉也要棲息在老鷹的窩巢』。赫家子孫中只要有人射殺了一頭白鷹並從埃羅爾的橡樹上砍下一根樹枝來,就會出現這兩種最不幸的事。後來那棵老樹什麼時候被毀去了,我無從知道。赫家那座莊園後來也賣出去了,當然據說是在那棵與赫家命運攸關的橡樹被砍倒之後不久賣出去的。」傳說民謠詩人托馬斯[約1220~1297?,全名是托瑪斯釩6伲嶄窶嫉惱疾氛吆橢竇涫恕曾將這個古老迷信用詩句記錄下來:

只要埃羅爾的橡樹挺拔獨立,

橡樹上的槲寄生便枝葉茂密。

赫家就榮華富貴,瓞瓜綿綿,

赫府上的灰色雄鷹就能在風暴中無畏地展翅飛旋。

一旦橡樹根枯葉落,

槲寄生就枯萎飄搖。

埃羅爾的爐前將生長青草,

烏鴉也長居了雄鷹的窩巢。

關於金枝就是槲寄生的看法,已經不是什麼新鮮意見了。誠然,維吉爾並未證實金枝就是槲寄生,他只是用金枝比擬槲寄生。這可能是詩的表現方法,給這個卑微的小樹披上一層神秘的外衣。或者更可能是他的描述乃是根據民間迷信傳說古時候槲寄生確曾有過一段光榮的超自然的神奇妙用。詩人寫道[這裡引用的是古羅馬詩人維吉爾著名的十二卷史詩《埃涅阿斯紀》第四卷中的描寫]:有兩隻小野鴿引導著埃涅阿斯進入幽谷,谷底深處長著那金枝,鴿子棲息在這棵樹上,「樹枝便發出閃爍的金輝,好像嚴冬森林裡的槲寄生——寄生在大樹上的植物,綠葉扶疏,果實金黃,繞樹累累——似乎是濃蔭聖橡上的茂葉金枝,在微風中沙沙作響。」維吉爾在這裡肯定是把金枝描寫為長在一株聖橡上,並把它同槲寄生相比擬。所以,按邏輯推理,結論必然是:所說的金枝,不是別的什麼東西,只能是透過詩的薄霧或民間迷信看到的槲寄生。

現在我們有根據可以相信:阿里奇亞叢林中的祭司——森林之王——就是金枝所生長的那棵樹的化身。因此,如果那棵樹就是橡樹的話,林中之王就一定是橡樹精靈的化身。於是,不難理解,為什麼必須折下金枝才能把它殺死。作為橡樹的精靈,他的生或死都寄托在生長於橡樹上的槲寄生之內,只要槲寄生完好無恙,他就像巴爾德爾一樣,也不會死亡。因此,要想殺死他,就必須折斷槲寄生,並且很可能要像殺死巴爾德爾那樣,用折下的槲寄生為器械才能把他殺死。為使這兩者完全相似,只須再假定過去也是將林中之王在一年一度的阿里奇亞叢林中慶祝仲夏節的篝火中焚化(無論焚化其屍體或將他活活火化)。阿里奇亞叢林中燃燒的永恆之火,像羅馬維斯太神殿中的永恆之火以及在洛莫夫的櫟樹下燃燒的永恆之火一樣,可能都是用神聖橡樹的木柴燃燒的,因此,森林之王過去一定是在橡樹木柴的熊熊烈火中結束其一生的。到了後來,像我已經提到的那樣,森林之王在職一年的任期,則視其能否以有力的手腕證明自己確仍擁有神權而延長或縮短。不過其最終結局仍不脫一死,只是由過去的被火焚化轉為伏劍身亡而已。

這樣看來,在義大利的中心,美麗的內米湖畔,在遠古時期,每年也上演著十分激烈的悲劇。義大利的商人和士兵後來在他們野蠻的親族、高盧的克爾特人那裡也看到過這種悲劇。如果羅馬的雄鷹們曾經飛撲過挪威的話,那麼,野蠻的北方雅利安人中也曾反覆地發生與此略有不同的悲劇。這種儀式可能就是古代雅利安人崇奉橡樹的一個主要特徵。

最後一點須要提問的是:為什麼把槲寄生叫做金枝呢?它那微白帶黃色的果實是不足以體現這個名稱的,因為,維吉爾說過,這金枝連枝帶葉都是金黃色的。也許這名稱的得來是由於槲寄生的樹枝折下來存放幾個月以後變得十足的金黃色的緣故。那鮮艷的金色光澤,不僅在葉上,而是遍布枝莖,整個樹枝看來確實像是一根金枝。布列塔尼的農民在自己茅屋前掛著大捆大捆的槲寄生樹枝,每年6月間它們呈現的金黃色澤確實引人注目。布列塔尼有些地區,特別在莫爾比昂一帶,農民還把槲寄生的樹枝掛在牛欄馬廄的門上,防禦魔邪、保護牛群和馬匹。槲寄生枯枝的黃色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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