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三章

翌日。

姚悅上了早晨的四節課,待下課鈴響,立刻捲起收拾好的東西,頭也不回地往外跑。

她喜歡實驗室生活,更喜歡與楊銳一起的實驗室生活。當然,因為倉教授的原因,她現在既不能獨立進行實驗,也不能與楊銳一起進行實驗,但實驗前的準備工作反而更令她覺得舒服。

兩個人坐在寫字檯前,一人一隻筆記本,一人一隻筆,楊銳說,姚悅記,偶爾的詢問和思考,更像是思維的碰撞,往往令姚悅沉醉其間。

當然,她是偷偷的沉醉其間的。

宿舍大姐已經是結了婚的人了,一看姚悅的樣子,就知道是什麼情況,不禁擔心萬分。

她想來想去,覺得不能等閑視之,於是找到姚悅母親單位的電話,打了過去。

80年代的人與人的關係是很和諧的,這或許是因為身份的識別度很高的緣故。除了擦肩而過的陌生人,任何兩名成年人聊天的時候,都免不了要自曝單位,而確定了單位,一個人就很難匿名了。

學校里的學生,在入學的時候,也都需要填寫父母的工作單位,並留下單位的電話,宿舍大姐稍微一找就找到了。

姚母聽說姚悅把教授給得罪了,頓時著急了,班也不上了,找了個理由溜號,就沖著平江大學來了。

轉了兩班公交車,姚母到了平江大學的前門,已經是下午時分了,她找到姚悅的宿舍大姐,一個勁地道謝,說:「小吳,這次真得要感謝你,你說說,這麼大的事,我們家丫頭連說都不給我說一聲,真是翅膀長硬了。」

姚母說著擼起了袖子,又道:「小雞仔沒見過老母雞的厲害,我今天得讓她嘗嘗竹板炒肉的味道。」

宿舍里的吳大姐哭笑不得,道:「阿姨,你別這樣子,姚悅還年輕,現在又讀了大學,有主見有想法,也不是啥壞事。你一會兒和她好好說,別把她給逼急了,反而不美。」

「美?我醜死她。」姚母是真的生氣了,道:「別說是大學生了,小學生也該知道聽老師的話吧,她這樣子弄下去,大學不是白上了?不給她點厲害,她還以為所有人都要圍著她轉呢。」

「阿姨,你可千萬不敢動手,我也有一個女兒,女孩子最怕丟臉了,在學校里丟了臉,以後同學怎麼看她呀。」宿舍大姐總歸是30歲的人了,和姚母頗有共同語言。

姚母嘆口氣,道:「你說怎麼辦。」

「我覺得就是兩個問題,一個是倉教授這邊,最好找個人幫忙緩和一下,我也給姚悅說了,學校里的藍老師挺喜歡她的,請藍老師出面,找倉教授說和說和,姚悅再道個歉,應該好解決。」

「應該的。第二個呢?」

「第二個就是這個男生了,姚悅這兩天都急著跑出去,得罪倉教授好像也是因為他……這方面的情況我不是太了解,不過,學校里談對象的,結果都不一定好,你得讓她注意點。」

聽她這麼說,姚母頓時是滿臉愁容,還有些發氣的道:「這個傻妮子,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說她的好。大學裡談對象,分配工作的時候不在一起怎麼辦?都不動腦子,哎,你說她是不是學習太累,把腦子給用傻了。」

吳姐噗嗤笑了出來:「阿姨,腦袋越用越靈,哪有學習把腦子用傻的。不過,姚悅的確考慮的不是太全面……」

兩人邊說話邊等,到了路燈亮起的時間,才等到一輛小車停在了前面路口。

只見姚悅下車揮手,蹦蹦跳跳的往學校里走,顯是心情很好。

姚母放下的袖子又給擼起來了。

「看我今天不揍死她。」姚母氣勢洶洶的迎了上去。

吳姐趕緊跟著上去了。

「姚悅!」姚母第一時間叫了全名。

據說,人類這種生物,被他媽叫了全名的那一瞬間,身體會產生應激反應,進入僵直狀態。

這是人類作為生物體的一項弱點,再開心再激動的心情,都抵不過被他媽叫了全名的戰慄感。

姚悅站住了,試探性的問:「媽?」

「是你媽我。」姚母的語氣不好,吳姐擔心不已。

「媽你怎麼來了。」姚悅倒是挺高興的,雖然在一個城市,姚悅也不是每天都回家的,往往是一個月才回家一趟。

姚母道:「我再不來,你給人賣了,還要幫人數錢呢?」

「媽……」姚悅立刻開啟撒嬌模式。

姚母不接招,先問道:「你是不是得罪了學校的教授?」

「哦。」姚悅看眼宿舍大姐,小小的應了一聲。

姚母恨鐵不成鋼的道:「你說說你,讀書就讀書,讀書還能讀的得罪教授了。你怎麼回事呀你,前段時間,不是還說在實驗室里做了什麼東西,得了表揚嗎?一下子掉得這麼快?」

「是教授不讓我做實驗了,我想做,他就不高興了唄。」姚悅心裡也有氣,順勢發泄了出來。

「不讓你做實驗是什麼意思?」

「就是不讓我做想做的實驗,說來話長。」姚悅不想細說。

姚母盯著她看了一會,換了個話題道:「送你回來的是哪個?做什麼的?」

說到這個話題,姚悅大羞,一時間沒回答。

姚母立刻想當然的問:「是做什麼的人?個體戶?」

現在已經是84年了,做的好的個體戶,已然開始從肩扛手提遠行廣州的生存狀態中解放了出來,變成了省城的大批發商,大渠道商了。

就是做的普通的個體戶,如果人精明一些,運氣不差的,一個月賺到幾千塊是很輕鬆的,幾年下來,家產變成數十萬元,又拿數十萬元再投資的個體戶不在少數。

姚母遠遠的看了幾眼路口的車,也看不清上面的牌子,想當然的覺得是輛普通的小車。

對西堡鎮人,或者南湖市人來說,一輛車是很體面的道具,但對老平江人來說,見多識廣的他們已經知道車與車是不同的了。

80年代,私人購買的汽車,主要來自於三個渠道,一個自然是正規渠道購買了,這裡需要鼓囊囊的錢包以外,還需要人脈關係,你得把正規渠道購買的汽車,掛靠在某個單位的下面,再交各種稅費管理費,剝掉三層皮以後,才算是有一輛新車。

剩下兩個渠道,就不一定是新車了。一個是目前常見的走私汽車,海南全省做了一段時間,賴昌星也做了很長時間,有的汽車是整船運來的,比如海南的車,通常會比較新,而且上了牌照。一種是零件拆出來送來得,這種就不能保證全新了,而且不一定能正規上牌。

最後一個渠道,也是普通個體戶裝樣最多的,其實是購買政府淘汰下來的二手車。

其實也不一定是淘汰的車,中國是有強制報廢制度的,一些單位的汽車買來開一段時間,開得路程長了,出了事故了,或者領導不想要了,都會賣掉。當然,背景硬扎的,可以讓單位將買來不久的車低價賣給自己,然後讓公家再掏錢買新車。

不過,普通水平的個體戶,還是只能買較舊的二手車,比如北京吉普,就是小地方個體戶最常買的車,再小一點的地方,說不定只能買美國吉普,往往出廠日期比二戰勝利紀念日還要早。

姚母在商業系統內工作,自己的工資雖然不高,見到的世面卻廣,對於那些賺了些錢,就花幾萬塊錢買一輛舊車的人,姚母是不怎麼看得起的。

這裡面當然是有一個參照對象的。如果是以前,哪怕是一萬塊錢的舊車,也是姚母不敢想的,她一個月的工資幾十塊,加上各種雜七雜八的收入,一年下來也就是一千塊,一萬塊的收入說起來是十年,攢起來,三十年也攢不出來。

但是,當姚母將楊銳那個鋼筆女婿作為標杆的,眼界就完全不同了。

能花一萬塊錢買支鋼筆送女兒的,那是什麼樣的人?是一輛舊車的個體戶能比得嗎?

個體戶賺的錢多,但要說生活好,其實也未必。80年代的中國,錢有時候有用,有時候也沒用。有錢人不敢用錢的情況更是不少。

姚母無論如何都不願意女兒嫁給個體戶的,再有錢的個體戶都不行,她非常擔心發生這種情況,不等姚悅說話,就道:「女兒,你可不敢和個體戶談對象呀。你別看個體戶走在外面,一副大款的模樣,他不好辦的事情多著呢。遠的不說,就平江這裡,你看有幾個大款敢拍著胸脯說自己是個體戶的,真有錢的,都想方設法的弄一個身份,要不然,一個不小心就被抓走了,沒有一個單位,都保不住自己的人,錢多有什麼用?」

姚悅哭笑不得,說:「看你說的危險的,好像動不動就抓人似的。你和我爸是有單位,也沒見單位幫你們什麼啊。」

「平時看著不顯,要緊關頭,總歸能用得上的,最不濟,等我和你爸死的時候,不用你和你妹忙活,單位給辦追悼會,個體戶連個追悼會都沒有,死都死的悄無聲息的。」

「咱家辦追悼會,人家也不會銘記於心的,最多三五天的功夫就忘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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