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江湖 第七十九章 各方〔一〕

凈土禪院中,依然是一片香火鼎盛,人來如織。高達一百零八丈的琉璃舍利塔下晝夜香火不停,從能看到這舍利塔的數十里之外,就有信眾一步一叩拜地匍匐而行,大小禪房中的誦經聲連綿如海,一片莊嚴凈土的肅穆景象。幾日前那發生在荊州的風波好像根本都沒有任何波及到這裡。

當然,這也只是普通人眼中所能看到的而已。

入夜時分,禪院中的人漸漸少了下來,趁著這時候,一行有些特別的客人也沒經過知客僧的通傳引領,直接就來到了主持晦光方丈的靜室之外。

這一行是五人,為首的是一個錦衣中年男子,這男子身量不高,行止間自然而然帶出令行禁止的威嚴氣勢顯示了不凡的身份,只是眉目之間透露出不少的焦躁憔悴之色。其他服色相同的三人都是神光內斂,龍行虎步,太陽穴高高鼓起的大漢,一看便知是修為不凡的高手,只是神情肅穆嚴峻,緊緊跟在錦衣中年人身後。最後的一人卻是被他們其中最為高大的那個夾在臂膀中,這是個看起來有些狼狽的胖子,雖然雙目圓睜卻是身體僵硬一動不動,看起來是被制住了穴道。

這一行人剛剛走到門外,靜室的門就自動一下打開了,端坐其中的晦光禪師睜開了眼睛,看向外面的一行五人淡淡道:「諸位請進吧。」

為首的錦衣中年人不驚訝也不客氣,直接邁步而入。

「晦光方丈,你該知道我為何而來。」中年錦衣男子看著晦光方丈,神色有些不善。後面的三個大漢也是夾著那胖子跟在後面走進禪房內,站在錦衣男子身後有些虎視眈眈地看著晦光方丈。

若是有其他人看到這一幕,肯定會懷疑這氣勢洶洶,一看樣子就來者不善的幾人是瘋了。這可是凈土禪院之內,十方琉璃凈世舍利塔就在不遠之處,那淡淡的卻彷彿無處不在的佛光籠罩之下任是再高的高人再凶的凶人,只要一動惡念,在佛光中也不過如螻蟻一般,而這幾人卻還居然氣勢洶洶毫不客氣地對著晦光方丈,大有一言不合就要讓他好看的意思。

不過晦光方丈卻是知道這幾人當然沒有瘋,那為首的錦衣中年男子確實是天下間有數的幾個敢在這凈土禪院里發火,也有理由發火的人,迎著這男子頗為不善的目光,他只是嘆一口氣說道:「南宮大人,若你是想要為荊州之事要個解釋的話,貧僧確實沒什麼好說的。因為貧僧的解釋你不會去聽,也不會去信。」

錦衣中年男子正是幾日前才在荊州率領一隊影衛去追尋蛇道人的蹤跡,最後卻吃了大虧的南宮無忌。這一次荊州之行不止沒有達成之前的目標,手下的精銳還折損不少,連一身奪天造化功都失去了,現在他死死看著晦光方丈,極有威嚴的目光好像要將晦光方丈碾壓粉碎一般。

但晦光方丈迎著他的目光卻沒絲毫不自然,那樣看似隨意敷衍地回答過一句之後便不再言語。

半晌之後,南宮無忌終於收回了目光,深吸一口氣,說:「好,既然晦光方丈自有度量,那我也不好多說,只盼你們此番的失敗不要對日後的大計有所妨礙。不過眼前還有一件事是需要你們出手幫忙的,你們也必須幫忙。」

「南宮大人請說。」晦光方丈點點頭。

南宮無忌轉身指了指後面被壯漢夾在手中,動彈不得的胖子,說:「這位佘兄弟當年為了修鍊鬼心咒,以秘法割裂自身全部記憶而祭煉成一道鬼心咒靈。那道鬼心咒靈中不只囊括了無數學識和智慧,對我們日後計畫說不定極有幫助,更包含了這位佘兄弟前半生的情感。他原本乃是驚才絕艷的天才,卻變得渾渾噩噩虛度光陰,也就是因為缺失了那些記憶的緣故……後來那道鬼心咒咒靈被地靈師所吞噬,而地靈師又被收入舍利塔中鎮壓,還請大師動用舍利塔,將那份記憶取出重新歸還於他。」

頓了頓,看看晦光方丈剛剛要張嘴的樣子,南宮無忌又補充說道:「我知曉此事雖然聽起來不可思議,但以舍利塔之能必定能辦到,大師若還要砌詞推脫那就不必了。這也不是如慧光大師那樣全力動用舍利塔,最多只是略微有損方丈大師你的修為罷了,事後我必定有所補償。」

「沒錯。舍利塔借用佛祖之能,能虛空造化演化萬法,此事確實是能做到的……」晦光方丈微微點頭,不過他看了看被壯漢制住的胖子,卻說:「但老衲觀這位施主好似並不願意行此之事,南宮大人又何必要強人所難呢?」

被壯漢夾在手中的,自然就是羅三當家羅圓圈了。他此時雖然不能動彈也不能開口說話,但從那一雙滿是血絲的眼中,還有那扭曲的神情,誰都能看出他並不願意。

南宮無忌看了羅圓圈一眼,微微嘆了口氣,轉向晦光方丈說:「這位佘兄弟歷經大變,對之前的記憶很是抗拒,但那不過是一時的心中魔障而已,只要將那些記憶歸還於他之後一切便都好了。」

「魔障……」晦光禪師緩緩點頭,「那確實是魔障。若非魔障,又何以會起心去修鍊彌天鬼心咒那等至邪至惡的道法。既然這位佘施主已經斬去心中魔障,那心中魔障又已經鎮壓在舍利塔中,這已是這位施主的業障已去。南宮大人又何必要為了一己之私,將這魔障業障重新加之於這位施主身上呢?抑或……南宮施主你難道還沒從自身的魔障中醒過來么?」

最後這一句話宛如暮鼓晨鐘,雖然聲音不大,卻帶著彷彿能穿透人心洗滌神魂的震蕩在這靜室中回蕩不絕。羅圓圈因為努力掙扎而猙獰的神情一下完全放鬆下來,那三個大漢一直凝練有力的眼神也是微微一滯。

只有南宮無忌卻好像沒有受到絲毫影響,甚至他神情和聲音中的怒意和氣勢只有更加旺盛:「事已至此,大師還要用那些哄人的廢話來敷衍我么?我說了此事極為重要,大師便說願意幫我還是不幫吧。」

晦光方丈輕嘆一口氣,搖了搖頭,卻不說話。

南宮無忌眼中的怒意一下旺盛到了頂點,隨即又和他的表情一起飛快地冷凝下來,默然半晌之後,他才開口,之前怒意全化作了聲音中陰森森的寒意:「這些年來我們明裡暗中相助凈土禪院,大師是沒看在眼中還是覺得此事理所當然?這只不過需要大師略微損耗一下舍利塔的法力而已,在荊州慧光和尚那般恣意妄為,還搭上自家性命都可以,須知我這事論重要性不見得就在你們佛門大計之下……難道大師就當真以為我奈何不得你們么?影衫衛能給你們的,自然也能拿回去再給別人。」

晦光方丈終於站了起來,邁步朝門外走去,一邊說道:「看來慧光師兄雖然將南宮大人功法上的魔障給拔除了,南宮大人心中的魔障卻依然故我。老衲佛法修為不足,難以替南宮大人開解,還是只有請能說動南宮大人的人來了。」

晦光方丈推開了門,邁步而出。南宮無忌正要開口呵斥,但看到門外站著的另一人卻是立刻眼神一凝,張口結舌。

這是個年入花甲的老人,一身尋常之極的儒服長袍,容顏清癯,神態從容間又有些慵懶,好像一個滿腹詩書又喜歡在閑暇時候發點牢騷的私塾先生,不過和尋常的儒生與同年的老人不同的是他面白無須,下巴上光生生的一根鬍鬚也沒有,容貌間好像還帶一點陰柔之氣。

「大哥!」南宮無忌驚呼出聲。

晦光方丈側身讓開,老人邁步走入。南宮無忌驚呆在原地居然有些手足無措的樣子,而站在他身後一直橫眉冷眼如木偶雕塑一樣的三個大漢也是全身一震,恭恭敬敬地對著老人躬身行禮。

縱然是護衛天子的影衫衛精英,在這個老人面前也沒有絲毫身份可言,雖然這老人早已從廟堂之上隱退,從身份上來說只是一介草民,但即便是當今天子見了這位老人也不敢要他行禮,反而只能客客氣氣地稱呼他一聲無極先生。因為這老人就是南宮家的當代家主,天子帝師,曾將大乾朝的天下從瀕臨崩亂一力拉扯回來的擎天玉柱,國士無雙南宮無極。

極少有人能像南宮無極一樣,除卻根本觀念就和世人迥異的魔教中人之外,無論在江湖還是廟堂,儒家還是佛道兩門,甚至是一些窮凶極惡的黑道中人,對他都是尊敬有加,讚不絕口,因為他的所作所為確實當得起。國士無雙這個稱號並不是江湖中人隨口說說的,而是經過白鹿書院所有大儒們商定之後的天子御賜,天下無有不服。

實際上年輕時的南宮無極,當他還只是叫做南宮極的時候,根本就沒人想像得到他會走到這一步,會成為這樣一個人。那時候他雖然也以才華卓然,劍法出眾而小有名氣,但也和大多數的世家子弟一樣眠花宿柳放浪不羈,更不時爆出些匪夷所思的醜聞來成為浪蕩子中的翹楚,連他的授業老師都因他的荒唐行徑而氣得提劍追斬他,白鹿書院還將他開出門牆,更聲言以後無論南宮家再出多少銀子也不會放他再踏入書院半步。對一個傳承自前朝的儒門世家子弟而言,這是無可比擬的奇恥大辱,當時便有人放言說,南宮家肯定就會敗在這小子手中。而當時南宮家確實已經有了衰敗之相,家業流落人才凋零,朝堂之上的力量已經遭受到了極大的削弱,幾乎所有人都在等著看這敗家子的好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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