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江湖 第七十二章 人道〔十六〕

「沒錯,這天下道門積累近千年的信念非是我一人所有,若是徒耗在和前輩的鬥法之上也非我所願,但這祖師所遺的真符乃是事關我天師教氣運的要緊事物,本天師縱是舍了這一條性命也要將之取回。到底要如何,還請前輩細細思量。」

面對著如雷聲一樣在天空中滾滾而來的逼人話語,地靈師的臉上陰沉得好像能滴出水來。他轉頭看了一眼那方依然飄浮著的小夏,還有那道視而不能見的玄奧雲紋,臉上露出幾分不舍,再轉過來看了看半空中雷光馬車上的張天師,臉上的陰沉之色越來越重,沉聲說道:「正陽小兒,當你在那正陽殿中執洒掃事,為了得一份真傳,不惜求靈雲子歡心而委身於他,同時便開始暗暗布下殺著之時,我便知曉你當不是池中之物……卻料不到短短三十餘年之後你便有資格站在我面前和我討價還價。我在山中數百年,天師教上上下下一切隱秘,包括你乾的那些事,我都知曉得差不多了,你就敢放任我擔任護山神靈?你就不怕我將你曾經做過的那些事情告訴天師教中每一個弟子?讓天下信道之徒都知道,他們心中的天師老爺是如何起家的?」

雷光馬車之上,縱然是在萬千雷光環繞中宛如現世神靈一樣的張元齡,一張威嚴肅穆的臉上也不禁微微抽搐了一下,不過這些波瀾很快地也都平復了下去,再不能絲毫影響他的判斷和話語聲中的威壓:「那些不過是小小俗事罷了,無論在道門昌盛,天下大勢還是求道之路上來看,都是不值一提的疥癬過往。世人向來愚昧,只看得見給他們看的,內中過往有何齷蹉他們不會費神去深究,就算你真的告訴他們,他們也不見得會信。更何況前輩若是當上護山神靈之位,便與我天師教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天師教人心渙散於前輩又有何益處?前輩審時度勢,想來也不會做那等損人不利己之事。而且這道真符入手,我也自有手段駕馭之,當可壓過前輩一頭。所以這些顧慮當無必要。」

「……而前輩若是想靠著這些話語來亂我心思或是拖延時間,那就不必了。現在便請前輩在十息之內給我個答覆。」

地靈師陰沉著臉沒有說話,一時間天地間只有滾滾低沉的隱約雷鳴,壓抑得令人想吐。

十息時間很快就到了,還沒有等張元齡開口,地靈師卻是忽然抬起頭來對著他詭異一笑:「你說得不錯,老道我的陽神法體確實不敢去觸碰那道萬有真符,可惜你卻沒看見我是如何激發那真符的。我碰不得他不等於便沒了辦法。」

同時,在小夏下方的地面忽然無聲無息地塌陷了下去,一個方圓數丈深不見底的深坑驟然出現在了那裡,原本懸浮在地面上的小夏也失去了支撐,和他身邊的明月一起一下就掉落在了這深坑中消失不見。

嘻嘻一聲陰笑,地靈師化作一道金光也跟著沖入這道不見底的深坑中消失不見。

「好孽障!」無數雷鳴和張元齡的怒喝聲一起炸開,雷光馬車攜帶著天地間彷彿無窮無盡的金蛇紫電衝出。一時間那好似天河傾倒,世間所有的閃光和雷霆都匯聚在了雷光馬車四周,和馬車一起化作一柄巨大無比彷彿天地自生的雷電之矛朝著那道深坑刺去。

張元齡駕馭的雷光馬車就是這柄天地雷電之矛的矛尖。眼看著那承載著彌羅萬有真符的小子掉落進地底不見,他也是再也按捺不住,沉穩不起來了。這道真符是只有歷代天師才能知曉的天師道最高秘密,但除開張道陵之外,歷代天師也從未見過這據說衍化出天師道法的至寶。他從登上這天師之位的時候就已經在夢想著這個東西,花費了無數精力與資源去四處打聽,稍有端倪和可能性的線索也從不會放過,只要將之掌握在手,不只教中所有在明在暗的隱患皆可消除,他更可以超越歷代張家先祖,登上前所未有的高度。

再沒有任何顧忌,正一拘神法全力運轉,在這荊州一地數百年對天師教,對龍虎山,對「天師」這個概念的敬仰膜拜所化的信念之力被引動,鼓動起難以言喻海量無匹的天地元氣化作雷霆。雖然他自身只是凡人,從道門正統的角度來說這些不過只是外力,但就是憑著這股外力隨身,他便有信心將任何對手碾壓為齏粉焦炭,就算這隻曾隨祖師修道,道法境界深不可測的鼠妖也是。

雷光馬車的速度極快,只是眨眼之間就已衝到那深不見底的大坑之前,眼看就要刺入那深坑中去,但就在這時張元齡好像聽到極微弱的一聲破裂之聲,好像有什麼東西碎掉了,而他還沒有來得及反應過來,那一道真符就已經出現在了他面前。

沒有什麼深坑,地面依然是那樣,那個年輕道士依然還是飄浮在半空,在他身邊,那個被凝固了般地定身住了的白衣女子還是保持著那個伸手去觸摸他臉的動作。

剛才的一切根本就是幻象。

「糟……」連念頭也剛剛來得及升起,張元齡就看到自己這裹挾了萬千雷電的洪流撞在了那道士身上,或者說撞在了和那道士合一的萬有真符之上。

這般如山如海恢弘如天河雷池的狂雷閃電足以將一整座山峰震成砂石碎末,若是劈在地面,足以將一座有萬人居住的城鎮中的所有人盡數滅殺,但是觸碰到這道真符的時候,所有蘊含其中的威能、力量全都在瞬間消失了。

不是泥牛入海般地消融,而是直接消失,就如同根本沒有存在過一樣,這漫天的雷光電閃就那樣消失了,連那拉著馬車的四匹全由雷光組成的天馬也在瞬間不見,車身上閃爍的無數金光符籙也在同時暗淡了下來,這花費無數精力和天材地寶打造而成的天師御駕在這一瞬間也變得和一架平平無奇的尋常馬車無異。

張元齡只感覺到自己好像一頭撞進了一片汪洋無邊,莫可名狀的大海中去,所有的情感、意識、記憶都在周圍的張力下想要無限地稀釋出去,一道看似極簡單,卻又完全無法形容形狀的雲紋浮現在面前,又好像是在極遙遠的地方,正和自己性靈中最根本的一點遙遙呼應。

只恍惚了一眨眼,張元齡就明白了自己該做些什麼。那性靈中正勃然而動的正是他先天道法的根本,和太上正一拘神氣禁法化為一體的自我真靈,那是正在和更為深遠,更為根本的「根源」共鳴。他只要將這一點自我真靈「靠攏」過去,將那根源的鳴動慢慢引導得和自身真靈一樣,他就能將之掌握。

可惜他並沒有這個時間,更沒有這個機會。一隻純由金色符籙組成的手指這時候點在了他的後頸脊椎之上,他的所有意識立刻從那無邊無際的海洋中退了出來。

那個玄奧無邊難以言說的雲紋就在眼前,但張元齡心中只有巨大的惱怒和恐懼,還有絕望。他能感覺到剛才後頸上的那一處觸碰不止將他對身體的掌控全數中斷,連神念運轉都完全被禁錮住了,他就算依然能感覺到虛空中由整個荊南之地的龍虎一氣拘神大陣所運轉凝聚出的信仰念力,卻是再也無法去引動分毫。

「我之前對你兒子便說過,張家子嗣是一代不如一代了。不過你之前有句話說得倒是不錯,這積累千年的道門信念之力畢竟不是你的。你有千萬分的力,勝過老道百倍又如何了?老道豈會和你硬碰?若是你有御宏小子那般的境界修為,我還真沒辦法用障眼法瞞過去,幸好你在道法上的境界遠沒有權謀手段上的境界高。」

地靈師的臉上再也不見絲毫陰霾,原本蒼白冷漠的臉上也忍不住泛出一絲輕鬆和得意。他放下了手,那隻點中張元齡後頸的手指化作片片金色符籙在空中消散。就算趁著這樣營造出來的大好良機,要完全制住足可以調動天下道門信仰之力的當代正一教主也絕不是什麼輕鬆事,換做是其他人,就算修為再高也不一定能辦得到。

看了一眼馬車中滿身鮮血昏迷不醒的張御宏,還有呆坐不動的張元齡,地靈師的眼中再沒有什麼灼熱,只有滿足。他伸出雙手朝兩人的天靈蓋上按去:「正陽小兒,剛才你那提議其實是不錯的。與龍虎山正一拘神大陣合一,從此與龍虎山天師教共存,確是一樁美事。不過什麼護山之靈就不必了,將你的天師身份直接給了老道,再借著這萬有真符和你兩人的張家血脈,讓老道來試試張道陵當年都沒敢去走的那一步如何?比他多了這近千年的信仰心念積累,老道說不定能成呢。」

就在雙手即將按到兩人頭頂之時,地靈師忽然眉頭一皺,轉過了身來,雙眼精光閃動凝看著遠處。

在他看的那個方向上,一個老僧正在緩緩走來。

這老僧鬚眉皆白,身上穿的是一身最為普通的灰色僧衣,背脊微駝,相貌普通,而他雙眼緊閉,眼窩深陷,竟然是雙目已盲。

而面對著這尚在遠處的盲眼老僧,地靈師卻是面色一肅,連張御宏和張元齡兩個全無還手之力的到口肥肉也不管,雙袖一揮,那一股高高在上與天地同存,漠然無情俯瞰萬物的氣質立刻瀰漫而出,張口凜然道:「道君有命,天地清明,萬法衍一,唯道為尊。」

「阿彌陀佛……」老僧的一聲佛號在地靈師那宏大無邊的聲音中依然清晰地傳來。第一次,那似乎足以恆定虛空萬物,演化世間萬象的道尊法言沒有起到絲毫作用,而且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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