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江湖 第六十二章 人道〔六〕

「我知道是你。但……你是誰?不,該說,你是什麼東西?」

斗室中,忽然出現的老道仔細看著半空中的藤箱,話語雖然在詢問,但神情卻沒有表現出絲毫的好奇,很平靜,特別是一雙眼睛中沒有絲毫感情,只是一片蒼涼淡漠。

「哦?哈哈哈哈哈哈……」藤箱發出尖銳的笑聲,「想不到想不到,連曾隨張道陵一同修道的前輩也看不出本座的來歷和深淺么?當真是榮幸,當真是榮幸……」

老道只是靜靜地看著半空中的藤箱,蒼涼古拙的臉上看不出任何的表情。他一身金色流轉的道袍,頭頂紫金芙蓉冠,周身不斷地有極細微的金色火花跳出在空中炸裂,看起來如真似幻,偏偏又確確實實地站在那裡。

程水兒滿臉警惕地看著這忽然出現的老道,腳步輕輕地朝遠處移開了一些。被制住穴道的張恆亮還是矗立在房間中央,滿臉惶恐又想要裝出一副堅強的模樣。一時間斗室中只有那尖銳癲狂的笑聲在回蕩。

好半晌之後,似乎是終於笑得夠了,藤箱飄回了桌上,啪的一聲彈開,露出了裡面的東西。

即便是早已經在極度的惶恐中,張恆亮還是忍不住看了一眼,想看看那其中究竟到底是什麼人。然後他馬上就被那露出來的景象嚇了一跳,原本一直努力繃緊的面孔終於抽搐起來,臉色由青轉白再由白轉青。原本已經退開了的程水兒雖然是早已看過,但還是忍不住眉頭一皺,又朝旁邊再退了幾步。

只有那老道還是平靜如常,一雙好似超越了一切人性的眼睛靜靜地冷冷地看著藤箱中的景象。

很難形容那到底是什麼,連量詞都不好把握。很難說那是一堆,還是一些,還是一團還是一隻什麼東西。非要說的話,那就是一團腦髓,一對赤裸裸的眼珠子,幾堆臟器,一些筋肉脈絡通過一些稀奇古怪的機關器械還有符籙什麼的勉強聯繫在一起。說是純粹的物件,好像也不對,因為從那些筋肉和臟器偶爾的搏動上可以看出,這分明還是「活著」的。一些濃稠得似乎是油,又好像是凝縮到極點的黑色煙霧在這堆「活著的東西」上流轉包裹著,算是將這堆東西凝固成一個整體。

這堆難以說明的東西中唯一能算是有些完整形狀的是兩隻如小孩手臂大小的前肢,卻是類似老鼠的爪子,而每隻爪子從骨骼中延伸出三根極細極長的透明絲線,正是這幾根絲線延伸出來將藤箱吊在半空,還如手腳一樣地行動。

藤箱的內壁上原來都粘滿了符籙,這將之打開之後,那老道好像終於能看得清楚些了,他再仔細端詳了一會之後點點頭,說道:「玄猴腦,靈龜髓,地靈龍心,分金破甲鼠之爪……哦,最為難得的是還居然有一塊萬載建木芯為樞紐,吊鐘靈乳為運轉,構築得一小片生生造化法陣來維持生機。這看起來固然是別出機杼,心思巧妙,布陣的基本底子卻還是頗為紮實……是出自崑崙派的手筆么?除了他們,想來如今就算是分裂後的五行宗,可能也沒建木樹芯這等東西了吧?」

「佩服,佩服,前輩的見識果然不凡。哈哈哈哈……正是崑崙派的東西。為了成就本座這具法身,可是將崑崙派留存多年的寶貝都用了一小半呢。哈哈哈……」腦髓上的眼珠子轉了轉。那聲音不是用嘴發出來的,那堆東西上也沒有嘴這樣的器官,而是那濃縮到極點的黑色霧氣直接鼓動空氣而成,因為沒有足夠的胸腔共鳴,那聲音便只能是如幼兒一般尖細尖細甜膩甜膩的。

「法身?」老道的臉上終於擠出一絲表情,似乎是笑了笑,「你這算什麼法身?用的東西再稀罕,構造再精巧,也不過是形而下的物件堆砌起來的東西,焉敢言『法』?」

「此乃本座的機關法身。」那堆東西發出的聲音說不出的得意和自傲,然後那堆黑氣一鼓吹出一個滿含唏噓的嘆氣聲,「原本按照本座定下的天工計畫,這具法身將可成為天下間萬千機關之中樞,在天可翱翔九霄,在地便是一具身高百丈如山巒一般的巨神,可惜天不遂人願,是再沒這機會了……」

「巧金宗那一套罷了。器之用而已,何來的法?」老道還是不為所動。

「不過我說這機關法身,只是說這法身乃是以機關術之理製造而成。這根本的『法』么,嘰嘰嘻嘻……」透明的細絲線在空中一帶,那藤箱啪的一下又重新合上了,「卻是另有其他了……」

不遠處的張恆亮臉上的驚恐之色終於消退了一點,再也看不見那一堆詭異驚悚的臟器,這屋中的氣氛好像都緩和了很多。

「是順天神教的彌天鬼心咒,是么?」老道看著重新閉合起來的藤箱,目光好像能直穿而過將其中的那堆東西看得清清楚楚,「這具如機關一樣拼湊起來的軀殼,便是用來留存積攢鬼心咒的器具。至於你,其實只是一股寄存在這鬼心咒中的幽魂罷了。或者連幽魂都算不上,你非自然而生,也無魂魄可言,只是一段以鬼心咒為載體的神念記憶而已,說是祭煉而成的咒靈倒更為恰當。」

藤箱不動了,也沒有聲音傳出,就那樣靜靜地呆在那裡。沒有人開口,屋中一時間是一片詭異的寂靜。

足有好一會之後,呼的一聲,藤箱一下竄到了半空上團團亂轉,好像真的發瘋了一樣的尖笑聲從中傳出:「對,對,對,前輩眼光果然高明。本座這麼多年來苦苦思量都沒弄明白本座到底是誰,到底是什麼東西,卻被前輩一言道破。前輩高明,前輩高明啊……」

癲狂高昂刺耳的尖銳笑聲在屋中反覆回蕩,難聽得幾乎要撕碎人的耳膜。張恆亮的臉色又由青到白由白到青地轉換了幾次,如果不是動彈不得說不定馬上就要癱倒在地,一邊的水玉竹也忍不住捂住耳朵,面帶憂色地朝外張望,似乎是怕這聲音傳出去被人注意。

只有那老道巍然不動,根本不將這藤箱瘋了一樣的表現放在眼中,繼續淡淡說:「在你著人給我送來符咒時提過魔教大法,老道我脫困之後便也找人詢問過,也知道那順天神教的五神策除了最高的大自在天子法,基本上取自都是人道中自傷傷人,毀己毀人之途。用以爭鬥攻伐威能極大,卻都只能落得個自取滅亡的下場。倒是你這法子確實巧妙,那鬼心咒號稱順天神策中反噬最大,最易走火自毀的法門,便是因為修鍊此法者遲早承受不住鬼心咒中無窮無盡的各種陰晦慾念。你這般完全脫離人身人心的修鍊積累之法確實是對症下藥,你在這軀殼上的鬼心咒修為,即便是在順天神教全盛之時恐怕也是首屈一指吧。」

「不過這法門就算巧到了極處,終究也是取巧而已。取巧便有取巧的極限。否則你也不會想方設法來找老道我了,是么?」

「嘻嘻嘻嘻,正是。不過我這可是個雙贏之法,應該也是對前輩大有好處。我知前輩也有所求的,否則也不會照之前定下的約定,在這方鬧出些動靜來等我來尋了。我行動不便又極易受人所制,連自己也不知何時才有機會,所以無法定下固定的相會時間地點,也只能用這樣的法子來相會,還請前輩見諒。」

「老道我大概猜到你是想怎麼樣了。不過在此之前,還是先說說如何處置這兩人吧。」

老道將目光掃過了一旁的程水兒,讓她如受驚的貓一般悚然一跳。但老道的目光並沒在她身上停留,好似那只是一隻微不足道的蟲子只是一掃而過,然後便落在張恆亮身上。

「你……你……你是何方道人?」張恆亮只感覺那目光中似乎帶著一種難以言說的冷酷,又有些玩味,好似一隻成了妖精的貓看著一隻幼鼠。今天發生的一切已將他所有的勇氣和自傲都消磨乾淨,現在只能是帶著哭腔尖叫:「你,你,你們,你可知道我父親乃是龍虎山當今天師?」

「我當然知道。你父苦守正陽殿之時我便知道他了。」老道點點頭,「想不到昔日洒水掃地,受盡欺辱的一介偏房子後來居然能坐上天師之位。中間用的許多手段也著實精彩多端,賣身投靠,然後又悄悄下毒弒師,出賣師兄,竊取功勞等等,當真是你們人才能玩出的這許多花樣……不知為何,老道我後來聽說魔教後忽然覺得,你父親生在張家當真有些浪費了,若是在那什麼順天神教,說不定便可成一代大家。」

「你……你如何敢如此污衊我父親?」一時的憤怒居然蓋過了恐怖,張恆亮滿臉通紅,青筋賁起地朝老道怒吼,「我父親乃是當今天下道門之尊,怎由得你一介野道士信口胡言亂語?居然在背後詆毀尊長,枉你還敢身著一身道門法袍!咦?你……你這……這是我龍虎山的天師法袍,你何等狗膽居然敢如此……」

「老道我便是當著你父親的面叫他一聲正陽小兒,他也不敢不應。」老道看著憤怒如狂的張恆亮居然露出些感嘆之意,好像看著一隻略有些紀念價值,卻又拋棄在即的破舊小玩意,「在龍虎山困了這幾百年,雖然身不得出地靈殿,不過老道的神念感知早可嵌入護山龍虎大陣中。這山中上上下下的東西不敢說全看在眼中,至少一多半是清清楚楚的。」

「你……你……你就是……地靈師……」張恆亮終於明白了面前這老道的身份,所有的憤怒和精神都一下被抽得精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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