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江湖 第五十八章 人道〔二〕

張恆亮這兩天很煩惱。

他當然清楚現在不是煩惱的時候。宏景城看似一片熱鬧祥和,為參觀蛇妖遠道而來的人們依然絡繹不絕,但他知道這其中正隱藏著大大的危機,不知隱藏於何處的地靈師不用說,那據說來接應地靈師的魔教妖人也可能隨時從哪裡蹦出來。只看張御宏和十方兩個人整天面色凝重地足不沾地就能明白,這看似平和熱鬧的場景不過是遮蓋在沸騰岩漿上的水泡。

如此兇險詭譎的場景,怎能不叫人提心弔膽之際又熱血沸騰?何況還是跟隨御宏師叔一同降妖除魔,這又是無數龍虎山弟子一直以來夢寐以求的經歷。身在其中的張恆亮覺得自己應該是滿足了,應該是全心全意地跟著御宏師叔,一心防備那隨時會出現的魔教妖人和地靈師,等著經歷這一場足以載入青史的風波。

但是他偏偏就是緊張不起來,精神一點都沒辦法集中在這上面,腦子裡轉來轉去的都是一個窈窕生姿的白衣倩影。

他覺得自己不該如此,他留在這裡可是為了增長見識,是為了幫助御宏師叔降服地靈師的,他不該為了一個女子便如此心神不寧。何況那還是個凈土禪院的佛門女修。

只可惜人很多時候不是覺得自己該怎麼樣就能怎麼樣的。就算強迫著自己多去想想多去思考和這地靈師有關之事,腦子裡不自覺地就會轉到——這事明月姑娘也知道了,不知以後該如何處置?此地靈師之事有關我龍虎山機密,絕不能落入那幫禿驢耳中去……那十方禿驢怎麼樣也無所謂,但明月姑娘可是絕不能損傷分毫的,不知是不是能讓她轉投我龍虎山?若是不行,那至少也該請她去小住個十年八年的,畢竟這地靈師之秘太過重要,最好便將她變作我龍虎山之人就一勞永逸了。至於那什麼清風道人,看在同屬正一道的面子上送回茅山去,責令那何晉芝將之拘押一輩子不得面世即可……

對了,明月姑娘為何會和那清風道人看起來如此熟稔?是多年故交?但她是佛門女修又怎會和個茅山道士有多深的來往?只是……他兩人之間看起來那般親熱熟悉,簡直就如同……不會,不會,明月姑娘如何又會那般輕易與人……但是……

這般冥思苦想通常都會自己把自己想得心神不定,忽而疑神疑鬼惱怒不止,忽而憧憬萬分心癢難耐,最後的結果又都是自責自己如何不能拿出天師教弟子奮發向上的氣度和精神,卻單單為了這些小事傷神。

煩惱如果不動手去解決,那永遠都只能是煩惱。但是張恆亮又根本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去做,連將這些事告訴別人都不可能,所以只能成天縮在天師觀中,越來越煩惱。他現在有些後悔自己沒有拉上兩個關係好的師兄弟一起留下來,至少也有個能商議說話的。

「恆亮師侄,你可在么?」

今天張恆亮正在最煩惱的時候,一個熟悉的聲音忽然在房外響起。這間房原本是雲通道人自己的,宏景縣城原本就不是什麼大地方,這天師觀也不見得有多宏偉,張御宏和十方三人便佔去了兩間最好的客房,這張恆亮再一來,雲通道人就馬上把自己這間最好的房間讓給他去住,自己跑去和弟子們擠在一起。

張恆亮出門一看,正是劉洪德站在外面,頓時一呆:「劉師叔?你不是已經回去了么?」

「我有些要事要留在這裡處理一下,而且地靈師之事你也該是聽說了,我也想著看看能不能幫你御宏師叔一把。」

劉洪德一邊說著一邊走進了房裡,自顧自地坐在了椅子上,看得張恆亮眉頭大皺。雖然劉洪德身為長輩,又是一路帶著他們從雲州平安逃到這裡來,在其他天師教弟子中威信卓然,但他可不是其他天師教弟子,這一路上他對這位師叔的膽小謹慎的做派一直就甚為不滿,這時節又正是心頭煩躁的時候,忍不住就說:「劉師叔,我今日有些不舒服,你若有事情是不是改日再來……」

「我有事找你。」劉洪德開口打斷了張恆亮的話,讓張恆亮心中更是惱怒。他正要想什麼話來頂撞過去,劉洪德的下一句就讓他全身一震,「今日我剛剛回來去見你御宏師叔,著他介紹了凈土禪院的十方大師與明月姑娘。我之前還奇怪你為何不與我們一道回龍虎山去,今日看了才明白過來,大概你是為了明月姑娘才留在這裡的吧?」

「這……這……師叔說哪裡話來的?」張恆亮一張臉頓時通紅,毫無準備之下被說中心事,頓時又是尷尬又是有些惱羞成怒,「我是覺得這次機會難得,想陪在御宏師叔身邊見識一番這場風波以增長見識。明月姑娘可是凈土禪院之人,我也是來這裡才認識的,哪裡會有你說的那樣不堪?」

不料劉洪德卻是眉頭一皺,頗有些不以為然地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古今多少英雄都是情關難過,可見這『情』之一字實在是天地人道中最最奇妙之物,我們正一道也不是真武宗那些假清高的道學先生,有了喜歡的女子便是有了。還有那明月姑娘我也見過了,確實是一位國色天香的絕世佳人,你為之傾心再也正常不過,又有什麼不堪了?」

這話只聽得張恆亮目瞪口呆,剛才還滿胸滿腹的怒火羞愧轉眼便不知哪裡去了,這原本之前怎麼看怎麼礙眼的師叔忽然變得順眼無比。而且剛才那一番話說得還有幾分發自內心的真心感慨的味道,讓張恆亮正是煩惱孤獨難當的心中油然生出一股柔和親近之感。

當然這位向來便謹小慎微,沉悶無趣的劉師叔忽然變得如此知心體貼,也是一件怪事,但相對於這帶來的感動來說又是微不足道的細枝末節了。張恆亮一時張口結舌,不知道說什麼好:「這個……劉師叔所言……確實也……但是這個我確實是……」

劉洪德又重重地嘆上一口氣:「其實若是換在之前,我也會覺得你這樣做是少年心性,輕薄浮浪。但這些日子來我也想明白了許多事,生而為人卻連心中所思所愛都不敢直面,還談什麼修道還談什麼江湖功業?」劉洪德看了看張恆亮的神情,若有所思地微微沉吟之後問:「不過你窩在這屋中悶悶不樂卻是為何?想我龍虎山天師教碩大的基業,你父親又是當代天師,你自己也正是青春年少,天下間何等女子配不上?」

「劉師叔……劉師叔……你真是……真是……師侄之前多有失禮,行為孟浪,還望師叔多多包涵……」

這幾日一直憋在心中的苦水和煩惱都一下感覺找到了去處,張恆亮只覺得這位木訥謹慎的劉師叔簡直是天下間最可親可愛的人,也不禁為之前看不起他而內疚。其實稍微想想也明白,作為龍虎山中實務能力最強,江湖經驗最足的幾人之一,這位劉洪德師叔的眼光和心思肯定遠比表面上看起來的更為細密獨到,只是平常沒有表現出來罷了。

「師叔所言確是有理之極,師侄確是對明月姑娘有愛慕之心,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無情……」說到心事,張恆亮不禁又是一聲長嘆,「而且明月姑娘又和那茅山派的清風道人早已熟得很了,整日在一起……」

劉洪德不以為意地淡淡一笑:「恆亮師侄你久居龍虎山修道,對這俗世兒女之情自然是不大明白,你這樣毫無頭緒地一頭亂沖亂撞當然是不行了……」

劉洪德的語氣和神情頗為不屑又有些好笑,好像是看見一個剛入門的火工道人連個最基礎的雲紋都不會繪製一樣,張恆亮的耳朵馬上豎了起來,但可惜劉洪德並沒有將這話題繼續說下去的意思,而是將話頭一轉:「今日我來找你是有些事想問問你的,還請恆亮師侄務必告之。」

張恆亮強壓下心中的騷動,盡量心平氣和地回答:「師叔請問,恆亮但有知曉定然知無不言。」

「……你御宏師叔逗留此處,是為了擒獲走脫的地靈師。此事他已是告訴你了,對吧?」

「是。」張恆亮點頭。同時他也略微有些詫異,這位劉洪德師叔雖然實務精熟,但在山中的地位並不高,連張姓都不是,說起來也和同行的幾位師叔相差無幾。地靈師的存在他們能知道已算是難得了,但是地靈師走脫這事在龍虎山應當是絕對的機密,那些回山的師叔和師兄弟們對此一無所知,他卻是知道了。

「那你知道地靈師是如何走脫的么?」劉洪德用像是隨口一提的語氣淡淡問。

張恆亮搖頭:「這卻是不清楚了。雖然我問過,但御宏師叔言辭模糊,似乎其中緣由他也不是很清楚,只說地靈師有可能和人勾結方能逃逸。這又如何可能……不說龍虎山有護山大陣籠罩,能進入地靈殿的人又豈能不知地靈師的緊要,怎能不用心看守……」

「聽說有不少守殿的弟子只是虛應事故,入殿之後或是蒙頭大睡,或是悄悄夥同幾人在其中飲酒博戲,甚至還有人請外人去代為值守的,是么?」劉洪德的語氣還是淡淡的,但其中的冰冷之意卻是怎麼樣也遮掩不住。

張恆亮張了張嘴。他自然也是去地靈殿值守過的,雖然他還算盡職,但作為那一群特殊子弟中隱隱的首領,其他人的做派當然很清楚。換做之前他肯定不屑對這位劉師叔說這些,這時候也只能忍不住神情一黯,點頭承認:「……這……確有其事……我也聽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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