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江湖 第四十四章 機括〔五〕

「果……果然不凡……」

被吊在半空的唐二爺艱難地開口,一說話,連口鼻間也在朝外涌血。他身上起碼有十多個被火器彈丸貫通出來的傷口,擦掛出來的更是不計其數,一隻耳朵不見了,嘴邊一個大豁口露出裡面的牙齒和血肉,也不知是他運氣好還是千鈞一髮之際看清楚了那些火器的射擊方向而調整了一下在半空中的姿勢,總算心臟和頭腦的絕對致命地方沒挨上一下,看起來滿身鮮血,但也還一時不至於致命。

被幾隻機關獸壓在中間的何姒兒也是心中一片驚駭。不得不承認,剛才這些機關獸展現出來的戰鬥力已經完全超出了江湖人對機關的概念。唐二爺展現出的功力和戰力、應變等等都無愧於唐家一房之主,遠超於尋常的名宿宗師之流,可說若還是平常的那些機關獸,就算再來上百具也不一定能傷到他。但他最後還是倒在了這數十頭天工機關獸的攻擊之下。

這些天工級機關獸確實比尋常的機關獸更大,更強,更快,身上的火器機關也更精緻威力更大,但在概念上和其他機關獸完全不同,卻是那種宛如真正活過來一樣的靈活和相互之間無比默契的配合。機關獸的戰力向來不被江湖好漢們看好,便因為就算機括和火器的威力再大,操作起來卻太過笨拙,不用說精善輕功身法的高手,就算反應稍快之人也能見勢躲過,除了戰陣群毆之外根本不入高手之眼。如今在方芷芳指揮下的這數十隻機關獸就完全顛覆了這一概念,就算最擅馴獸的雲州人所驅使的妖靈精怪,西狄人飼養的各種蟲獸,也絕做不到這樣精妙靈活的配合,而有了配合和靈活的機關獸,又更能將機關和火器本身的威力百倍地放大。

這樣的機關獸真能有成千上萬之勢……何姒兒微微一想像那般情形,不覺就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那幾乎是一個讓人絕望的場景。

冷靜,冷靜,冷靜……何姒兒閉上眼在心中默念好幾遍,才稍微穩了穩心境。從剛才開始她幾乎就是個純粹的看客,無數機關衝擊暗器橫飛火器咆哮來得實在太猛太快,她都來不及反應,如若不是唐輕笑將她護住,說不定第一輪暗器就能將她給射成蜂窩。而現在唐輕笑已經不在她身邊,她覺得自己該做些什麼,也必須做些什麼了,落到雍州軍手中肯定不會死,但她寧願死也不願意成為別人威脅她父母威脅南宮家的一枚棋子。

這些只是機關而已,機關始終需要一個機括,只要將這個機括制住就行了。何姒兒的心神慢慢沉浸下去,集中在了自己胸口處,她貼身藏著的那一枚上清三元定靈符開始散發出若有若無的清光。這是一道上五品的靈符,就算是她父親何晉芝要製作這樣一張靈符來也要大費周折,不知道耗費多少極品材料之外還要狠狠傷一傷元氣,可說這已是一件道門法寶。只要將這一道靈符的威能完全激發出來,便有極大的可能將這局面反轉,上清靈符對鐵木機關沒有絲毫作用,但躲在機關中的方芷芳卻是人。

但神念剛剛才和這定靈符開始契合共振,四肢和身體上猛然傳來的重壓和劇痛就把她的注意力給徹底打斷,那些壓在她身上的機關足忽然開始朝中間擠壓,她幾乎能聽到自己骨頭正在發出吱呀吱呀的呻吟。她咬牙忍住慘叫出聲,正還要強行去牽動靈符之力,幾隻火器的鐵管就在不遠處對準了她,同時方芷芳冷冷的聲音從遠處的機關獸上傳來:「何姑娘,我知道你身上有茅山派的上清靈符防身。我對道法是外行,但這機關獸上的透法水晶可以看得很清楚你在做什麼。我不妨告訴你,我這機關艙內篆刻得有崑崙派的固元陣,但我知你身上的靈符非同小可,所以以策安全,只要你再動我就馬上用火器將你的手腳打斷。」

這話和身體上傳來的劇痛終於徹底將何姒兒的鬥志擊垮。這道上清靈符品級實在太高,她就算經過了之前一段不短時間的磨合也不是純靠心神就能眨眼間啟用的,而只聽方芷芳聲音中的那種冷意,就知道這已經被逼上孤道的女強人再不會有絲毫的猶豫。

「……連這也防了一手,方總堂主好手段……」半空中奄奄一息的唐二爺居然還能一邊吐著血,一邊發出讚歎來。然後他看了一眼遠處的唐輕笑,點點頭,「可以了,該看的都看到了。」

這只是一句絲毫不帶敵意的話,但佔據著場面上絕對優勢的方芷芳卻只猶豫了一眨眼的功夫,然後馬上就做出了最強烈的反應,那隻夾著唐二爺一隻胳膊的機關臂陡然發力,唐二爺的胳膊就像晒乾了的麵條一樣發出嘎的一下折成了一個奇怪的角度,然後剩下所有機關獸上的所有火器都轉換了角度,一半對著唐二爺,一半對著遠處的唐輕笑。

唐輕笑剛才退出之後就站在離這些機關獸群大概二三十丈外的地方,既不是個有逃跑傾向的距離,也表現不出絲毫的威脅性。他也確實就那樣站在那裡動也不動,不管是看著鮮血淋漓的唐二爺,還是看著幾隻機關足下被壓得像只螞蟻的何姒兒,臉上連點擔心都沒有,還是那樣冷淡深處含著一絲灼熱。直到唐二爺這一聲可以了之後,他才高高舉起了手中的刀,朝這裡遙遙一劈。

他將刀高舉之時,那把厚背大刀身上若隱若現的紅芒驟的亮了一亮,明明沒發出什麼可看見的光芒來,但隔著這麼遠的何姒兒還是忍不住閉了閉眼。而當這一刀斬下之時,何姒兒心中更是莫名其妙地生出一種巨大的恐慌和絕望之感,好像自己也即將在這一刀之下被斬作兩段,化作齏粉。

但隨之而來的只是一片寂靜,什麼都沒有發生。只有好像遠處的唐輕笑噗的一聲,吐出一大口鮮血,血還在半空中就紛紛化作極細微的粉末飄散不見。

吐出這口血後,唐輕笑的臉色更蒼白了,讓原本就顯得憔悴的他看起來更是好像風一吹就會倒下去。他身子晃了晃,還是勉力將刀扛在了肩上,腳步有些踉蹌地朝這裡走了過來。

直到他走過來,走進這些機關獸的包圍圈中,一刀把何姒兒身上壓著的機關獸足砍斷,再一刀把夾著唐二爺的機關臂砍斷,將唐二爺輕輕接住,放下,拿出藥膏來給他敷在身上的傷口上,這些機關獸都沒有絲毫的動作。剛才還靈動活躍,宛如真正有生命的猛獸一樣的機關獸現在完全失去了動靜,恢複成了木偶本色。

「這……這是怎麼回事?」何姒兒獃獃地看著周圍完全不動的機關獸。實際上從剛才唐輕笑一刀遙遙揮下的時候,她就感覺到身上壓得她幾乎要散架的巨大壓力沒有了。但她還是完全不明白,這遙遙的一刀為何能將這些機關獸給斬「死」。

「機關終究是機關罷了,只要找到那個關鍵,其實也是很脆弱的。」唐輕笑一邊嫻熟地將唐二爺碎得不成模樣的胳膊扶正,復原,敷上藥,一邊隨口回答。

吱嘎吱嘎的機關挪動聲忽然又響了起來,何姒兒有些驚慌地循聲看去,卻只看見了一隻機關獸恢複了行動能力。不過這隻僅存的機關獸並沒有朝三人攻擊過來的意思,反而是轉身朝著遠處跑去,行動之間好像也再沒有了之前的靈活協調,恢複了尋常機關那種說不出的凝滯之感。那正是方芷芳藏身乘坐的那隻機關獸。

地上的唐二爺只是斜斜瞥了這要逃走的機關獸一眼,對何姒兒說:「小四要幫我正骨。何丫頭,還是麻煩你將方總堂主留下吧。他神機堂胡亂請些野道士篆刻的固元陣是擋不住真正的上清靈符的。」

「嗯。」何姒兒微微愣了愣,還是跳上一具機關獸的背部凝神頌咒,將心神和胸前的定靈符合一。一道清光從她身上投射出去直直照射在正朝遠處飛跑的機關獸上,那機關獸雖然沒有直接就停下,卻一直保持著原來的方向一頭撞在一塊岩石上摔倒在地,然後像只翻不過身來的烏龜一樣只能在地上徒勞地划動著四肢,再不復之前靈活的模樣。

唐二爺的傷確實很重,但外敷內服下各種靈藥之後還是自己站了起來,像他這樣能在武道上進入先天之境的真正高手,無論精善的是外門硬功還是內家真勁,本身的生命力已近乎道門生生不息的內丹之道,對肢體臟器的操控能力也遠超普通高手,可說只要頭顱心臟不被擊碎就不會真正致命,這用在身上的葯又都是藥王谷或唐家自己煉製的極品靈藥,一時三刻中和人動手有些勉強,卻已經可以像常人一樣行動。

這個時候何姒兒卻又才察覺,好像唐二爺和唐輕笑早就知道會受重傷一樣,身上帶著的各種靈藥居然一應俱全。而且唐輕笑剛才那樣讓全部機關獸停止的一刀,明明是從一開始就可以斬出,卻非得要留到這最後關頭。

唐二爺站起來之後只是稍微喘息了幾口氣,就帶著唐輕笑和何姒兒兩人像穿過一小片石雕叢林一樣走過已經紋絲不動的機關獸群,來到不遠處那個還在機械地蹬著腿的機關獸面前,他吸了口氣,伸手在機關獸的頂部輕輕錘了一拳,輕咳一小口鮮血,機關獸頂部的一個艙門就格拉一聲彈開,露出昏倒在裡面的方芷芳,她的手腳都還放在幾個操縱機關獸的扳機和轉輪上。

唐二爺這次顯然沒有再給這位方總堂主任何機會的意思,上前屈指在她的肩膀、膝蓋上各彈了兩下發出噗噗輕響,才將她從裡面拖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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