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正道 第十一章 追蹤〔一〕

青州,洛水城。

今天又是個難得的好天氣,陽光普照,入冬以來的寒意都被驅散了幾分。躺在後院的那張紫藤太師椅上,白老幫主能感覺到自己身上那些老傷和關節似乎都好了起來,再沒有往日間那種幾乎用耳朵都能聽見的要命呻吟。

但是他心情還是不好。實際上這幾個月來他的心情根本就沒有好過。他只能躺著,坐著,眼睜睜地看著碩大的洛水幫是如何一步一步地瓦解,崩潰,卻沒有絲毫能力去補救和挽回。幫中最精銳的好手和三大護法都死了,人心崩析,樹倒猢猻散,早就虎視眈眈的其他幫會一擁而上,威逼利誘強取豪奪,外圍的地盤一月之內就被佔了個精光。如果不是早請州牧大人作了保,立下了文書,就連最核心的那些產業和地盤都保不住了。

這是他和無數兄弟花了半輩子的心血用命拼回來的江山,現在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逐漸崩朽,再被人一口口的咬去,這份折磨讓他在這短短兩三個月的時間裡就好像老了幾十歲一樣,整個人瘦成了一具皮包骨的活骷髏,只剩胸中的那一團執著和恨意還燒得旺盛無比。

他記得很清楚,這一切開始的那天也是這樣的陽光明媚,所以現在他一看到這樣的太陽,就禁不住地感覺到厭惡,還有內心深處隱約的一絲恐懼。

「幫主,有中原正道盟的客人來訪。帶頭的是南宮家的八少爺南宮同,還有茅山派掌教何天師的女兒何姒兒。」一位幫中的老香主走到後院來稟報。

並不是這消息有多麼重要,非得要香主來親自稟報,而是這時候還留在幫中的也基本上只有這些跟隨了他很多年的老人了。失去了大多數精銳的中堅人手,也就失去了幫中的凝聚力,普通的下層幫眾早都已經跑了個精光,其他頗有能力的中堅也被其他幫派盡數想辦法挖走,在青州這等幫派林立的地方,大樹一倒,猢猻散得比任何地方都快。

「正道盟?」白老幫主遲疑了一下,才從有些凝滯的腦海里翻找出這個客人的消息。似乎是徐州揚州等地方近年來開始出現的一個世家子弟搞出來的東西。誠然,洛水幫比起南宮世家,茅山派這些龐然大物來還只是個不大起眼的地方幫會,但這青州也並不是他們的地盤,「他們來做什麼?」

「一同來的還有州牧劉大人,神機堂的吳堂主,小普陀寺的普濟禪師,還有之前邀請來作證的各派掌門,他們都在前廳……似乎是那些懸賞的兇手的事有結果了。」

「什麼?真的?」白老幫主以和他那老朽乾瘦的身軀完全不符的力氣和精神一下跳了起來。

「只是……只是……那通緝懸賞的那兩人也同他們一起。」

「是活捉的么?好。太好了。」白老幫主已經乾瘦得像活骷髏的面容抽筋一樣的笑了,眼中的光芒如同兩團噬人的鬼火。他甚至沒有去深究這個老香主臉上古怪的神色,就轉身快步走了出去。

當終於在前廳中看見了這幾個月里無時無刻都在眼前浮現的兩個身影的時候,白老幫主無法抑制地顫抖了起來。他沖前幾步,幾乎就要忍不住跳起來先一口咬下面前那人身上的一塊肉再說,但多年來的理智還是讓他發覺出了不對的地方——這一男一女的兩人並沒有被捆綁著,或者壓根就沒有受約束的跡象,就和其他來訪的客人一般,大大咧咧地坐在廳中的椅子上。

看到他,那貌美的白衣少女好奇地睜著眼睛對他上下打量了一番,那姓夏的野道士居然還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笑得好像看到一個欠了幾十兩銀子的老熟人一般。

白老幫主站住了,盯看著這兩個已經深烙在腦海里的面容,眼中的兩團鬼火好像直接能燒出去一樣。不過他知道這問題的答案並不真的在就在這兩人身上,他還是慢慢將目光落到了其他人身上。

廳中已經坐滿了人,基本上就是和當日他請來作公證的那些青州各派掌門,現在居然不聲不響地被人召集在了這裡。就算已經被怒火遮蔽了大多數的理智,白老幫主還是本能地感覺到了一種很不自然的壓力。

「白老幫主。」座中為首的一位長袍寬袖,儒生打扮的中年男子站了起來,向白老幫主伸手介紹他身邊的另外兩個年輕人,「這位是南宮家的南宮同公子,還有茅山派的何姒兒姑娘。今日我陪同他們前來,就是為了你之前所發的懸賞之事。」

「有勞劉大人了。」白老幫主心中再有什麼怒火疑惑,也只能先壓下,對著這中年人一躬身行禮。這位就是他請來作為公證仲裁的青州州牧劉俊峰大人。他洛水幫的勢力在青州固然還算大,但畢竟不過一江湖幫會,若不是洛水城的兇案鬧得太大,也還沒資格驚動這位一州之牧。

而且這位劉大人乃是儒門高士,清正剛直——是真正的清正剛直,並不是大多數讀書人那般的自以為是,自欺欺人的惺惺作態,白老幫主數十年的江湖經驗,看人眼光都足夠老足夠深厚,對於那種讀書讀傻了的一眼就能看透,也能看出這位劉俊峰大人到底是什麼樣的人,所以他才會去請動他來為自己作保,現在也只能先聽聽別人如何說。

然後他身邊的兩個年輕男女,只看了一眼,白老幫主就知道這滿座的人都是這兩人帶來的。這兩人都很年輕,打扮得都很得體,看似不起眼的衣著中處處透露出雍容貴氣,分明面對著坐中一干各門各派的江湖長輩,但神情中淡然自若似乎一切盡在掌握中的自信,分分明明地將茅山派和南宮世家的威信表露出來。

為首的那個叫何姒兒的年輕女子先站了起來,用響亮清脆的聲音說道:「白老幫主,數月前發生在洛水城之事我們早有所聞,白老幫主所發的懸賞通緝我們也都看到了。令公子和貴幫中的一眾好漢的境遇我們深感惋惜,但是對此事的真相,白老幫主恐怕卻是有些誤解了。」

「誤解?」白老幫主好像這輩子第一次聽到這個詞。

「對,誤解。我們今日來此便是向白老幫主解釋的。首先,這位清風道長乃是出身我們茅山派下揚州彩雲觀……」

叫何姒兒的女子語氣音調中的那股自信和不容置疑的味道讓白老幫主的心開始逐漸地向下沉,他幾乎不用再聽,就知道這接下來的將會是什麼。

「……便是如此了。此事說來完全純粹是一場不必要的誤會。那真正的兇手,害死令公子和洛水城中數人性命的妖靈其實已經被明月姑娘所超度。」

「……你們說,這只是一場誤會?」聽完了何姒兒的講述,白老幫主只覺得聽到了世上最荒謬的一個笑話,而且他還根本就笑不出來。

「原來真相居然是這樣……」但是其他人似乎並不覺得是笑話,坐中的虎山門門主率先一拍座椅的扶手,高聲感慨道,「……真是曲折驚險。這位清風道長不愧是茅山高足,於那般混亂情形之下也還能進退有度,不亂方寸,這才能將這位明月姑娘救出。」

「……可惜白少幫主還是喪身於那妖孽之手,還死得如此凄慘。也難怪趕去的曾老護法他們激怒攻心,居然將超度妖魂的明月姑娘當做兇手了……」李家的三老爺皺眉撫須長嘆。但無論怎麼看他面色中都沒有絲毫可惜的意思,還隱約有幾分喜意,原本是洛水幫控制下的幾條水道商路有一大半都是落入了他們李家,也難怪這幾個月里李家幾位老爺都有些精神煥發。

其他人或是交頭接耳議論紛紛,或是連連點頭一副原來如此的模樣,也有幾個不動聲色的,看起來基本上都是接受了這個誤會的說法。姑且不論是不是因為南宮家和茅山派的關係,至少這番說辭在道理上基本挑不出什麼漏洞。

只有白老幫主臉色陰沉地就像死人一樣。因為只有他是清楚的,裴護法和曾護法那兩位老兄弟絕對不會是那種不明情況就衝上去的莽夫,而且之前那個「老熟人」很明白地對他說了,其他那些人不是不能跑,是兇手根本沒想過要他們跑,若是誤會,會誤會到這個地步嗎?

更重要的一點。雖然那白衣少女也正看著他,一雙清澈靈動的妙目間沒有絲毫雜質,好似嬰兒的眼睛一般,確實不像個是會生生剝去人皮的兇手,但一股出自內心最深處隱約散發瀰漫出來的陰鬱深沉的恨意在告訴他,這面前的人確實就是殺掉他兒子的兇手。並不是只有女人才會相信直覺的。當一個人的感情濃烈單純到了極致,自然能感覺到一些不同尋常的東西。

「對,這確實就只是場誤會。」那叫南宮同的年輕男子也點頭,聲音柔和,但是內種蘊含的意義同樣地不容反駁,「若不是神機堂的胡茜從中做鬼,這誤會本該是早就清楚了的,凈土禪院的滅怒大師也不至身隕。此事神機堂總堂也已知曉,吳堂主也已經接到總堂的通知了。待會從這裡出去之後,他就再也不是執掌青州分舵的堂主了。」

白老幫主看了一眼站在大廳角落的吳堂主,他是來者中唯一一個沒坐下的。因為他自己也知道再沒有資格坐下。他身上那件常年披在身上的機關盔甲已經被剝了下來,滿頭的冷汗,滿臉的沮喪和落魄,眼神空洞得像有人馬上把眼珠子給他挖出來他自己也不會知道一樣,看上去好像一個剛死了全家又將所有財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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