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正道 第九章 份量

窗外飛舞的雪花越來越大了,這豫州初冬的第一場雪就這麼大,似乎預示著今年會有個很冷的冬天。

而在南宮別院的客廳中,卻是一派溫暖如春的景象。地下掩埋著的銅管將遠處暖房燒出的熱力晝夜傳遞到房間中,幾株南方特有的闊葉盆栽都盛放如故,不見絲毫的冬意,連幾名穿梭著將酒菜送來的侍女身上都只穿著薄薄的幾件紗衣。

酒席上的菜看起來有些簡單清淡,因為席中有幾位重要的賓客都是出家人,但即便是最挑剔的老饕都不敢對那些看似簡單的菜肴有絲毫的不滿,就算是一道最簡單的炒白菜,那也是千挑百選的材料,經過了數名大廚精心準備的數十道工序處理才端到這裡來的。即便是皇城中的御宴也不見得能有這樣的精緻。

吳金銘是個很能吃也很喜歡吃的人,任神機堂豫州分舵舵主的這幾年間,他已經將豫州所有能吃的好吃的都吃了個遍,身上的神機盔甲也從中號變作了大號再變作了現在特製的加加大號,現在坐在那裡晃眼間看起來就彷彿是一台傢具。但是面對這面前的精緻美食他卻不大敢動筷子,不是他不想吃,而是酒桌上的幾位客人比這桌酒席更難得。

真武宗的沖虛、玄虛兩位道長,凈土禪院嵩山別院的方丈青木禪師,都是這豫州佛道兩派的魁首,也是最難請動的人。若是其他時候,吳金銘要想見這三位一面都有些難。神機堂的人一向不大受江湖上高手們的待見,特別是這種德高望重老成持重的名宿,對於機關取巧之類的手段都是深惡痛絕,更別說神機堂那種有錢便可辦事的商賈風格。也就只有沖著現在這南宮家的面子上才有機會和他們同坐一桌,所以吳金銘必須打醒全副精神。

酒席的主人,何姒兒和南宮同正在向席間的諸位敬酒致謝。這兩人年紀雖輕,但言談舉止間世家子弟的那種悠然自信的氣度、得體的神情都讓人挑不出絲毫的瑕疵來,這是吳金銘自忖無論怎麼樣也學不來的,雖然他也見過不少世面,打過交道的人更是不計其數,但那浸透到骨子裡的市儈味和圓滑連他自己都能聞得到。所以他不隨便開口,只是聽著,等著。

「……姒兒成立這正道盟,也是想聯合各派之間年輕有為的青年子弟一起為中原江湖出力。還望各位前輩能鼎力支持……」

「何姑娘能有此等心境和志氣,當真不愧是茅山高足,巾幗不讓鬚眉……何天師有女如此,當足自豪了,呵呵……」

「哪裡哪裡,前輩謬讚了。只是如今中原江湖一片混亂,實在令人忍不住嘆息……」

一邊仔細聽著,吳金銘心中一邊又不禁隱隱有些不屑。這些世家子弟沒事弄個什麼正道盟出來玩耍,口中說的什麼匡扶正義斬妖除魔,簡直比戲台上唱的還要好聽,但若不是南宮家真的有錢有勢,不是自己花了大把人力物力去捧,連場鬧劇都算不上。他們還真當這在座的幾位真的是為了什麼正道公理才坐在這裡的么?但他依然聽得很認真,神機堂幫著成立正道盟出了花了大筆銀子和心思,所為的不是別的,也就是這樣一個能向這些世家大族,名門大派展現自己的機會,能坐在這裡,就已是他的一個成就。只可惜聽了好一陣子,何姒兒和南宮同口中都是些看似華麗滴水不漏,實質卻沒任何意義的客套話之外,並沒有什麼值得他插嘴的實質性問題,他都有些忍不住要打呵欠了。

「……今日邀請諸位前輩來赴宴,除了向諸位表明我正道盟的決心,感謝諸位前輩的鼎力支持之外,還有一件要事要向諸位告知……不知諸位前輩對幾月前青州洛水幫發生的事可知曉么?」

幸好這時候,何姒兒的話題和語氣都一轉,吳金銘下意識地感覺到了有什麼有分量的東西要即將要出來,頓時精神一振。

「你是說那殘害洛水幫數十條人命,連凈土禪院的滅怒和尚也一併殺了,最後卻還神秘逃去無蹤的一男一女么?」席間一個六十歲左右的乾瘦老者開口問。他一身灰撲撲的舊衣服,左臂齊肩斷去,只留個空蕩蕩的袖子垂在那裡,坐著好似個落拓的乞丐,和這客廳中的柔和精緻很有些不協調。

「是。不過又不是。」何姒兒微微一笑,點了點頭,旋即又搖了搖頭,「姒兒說的正是此事,只是此事真相卻並非如那洛水幫所說的那般簡單。」

「哦?難道何姑娘得知了什麼特別的消息么?」青木禪師開口問。一位護法金剛居然圓寂於斯,已是凈土禪院近年來所受的最大一個挫折,由不得他不關心。

「確實,姒兒也是今日方才知道些真相。」何姒兒一笑:「我來說也不清楚,還是請那兩位親口來向諸位前輩說明吧。」

※※※

「阿彌陀佛,想不到真相竟然是如此……只可惜滅怒師弟一身法力神通,卻也喪命在宵小的機關暗算之下……」青木禪師搖頭長嘆。

桌子對面的吳金銘已是滿頭大汗,之前的無聊和睡意早不知道飛刀哪裡去了,因為這宵小之輩就正是他神機堂的人,暗算也正是出自他神機堂的機關。他很想大聲辯解,或是質問這到底有何真憑實據,但他清楚這裡還輪不到他先開口,而且他自己也隱約明白這還真是神機堂慣有的作風。

好在還是有人開口的,那身穿舊衣的獨臂老者渾濁的老眼瞥了一下,看定著場中新來的那一男一女中的年輕男子,啞著聲音問:「但如今所有人都盡數死光了,又沒留下什麼真憑實據,只憑你兩人的話便要定論恐怕有些不妥吧?焉知是不是真如江湖坊間流傳的那樣,是你兩人勾搭成奸,裡應外合,謀財害命之類的?」

老者這話一出,何姒兒的臉上頓時就有些難看,但是轉眼之間又恢複如初,笑著說:「這位點蒼派的徐老爺子是出了名的口無遮攔,隨心所欲,還請清風道長、明月姑娘莫要見怪。」

聽著這莫名其妙落到自己頭上的道號,小夏無論如何也覺得很不習慣,他摸摸鼻子,苦笑搖頭說:「哪裡哪裡,徐老爺子說的乃是實話。事實如此,我們兩人確實拿不出什麼證據來,那數十條人命卻是實打實的,旁人要這樣以為也是難免……」

一旁的明月卻是看著那老者一笑:「這位老爺子很好玩啊。」

青木禪師搖搖頭,口宣佛號說:「阿彌陀佛。其他的貧僧還不敢保證,但是這位明月姑娘的一身修為卻是不容置疑,確是我佛門神通,要說她是濫殺無辜之輩貧僧第一個不信。而且我凈土禪院早已派人去青州查看,清風道長所言也與現場所遺的情狀絲絲入扣。」

「焉知不是八九分真話,一兩分關鍵之處的假話?」那姓徐的老者哼了一下,頗是不以為然地說,「那女娃娃倒也罷了……我也知凈土佛法最重心性修持,神通法力即是修持心性的外放,作不得假的。但那小子分明是個油滑之極的人物,從那一眾比他厲害許多的高手全都死了,偏偏他毫髮無損地活下來這一點就可知道。最為古怪的便是你們怎麼當時不主動站出來向那洛水幫說明真相,偏偏要等到這時候跑到這豫州來說?」

小夏還是苦笑。這老頭倒也沒說錯,他真的還就是說的多半真話,關鍵之處的假話。

有那十萬兩黃金的誘惑,青州黑木林中的每一寸土地都早不知被多少人仔細探查過了,其中絕對不乏尋蹤識跡的高手,再要在那些過程上面說假話很有些危險,所以小夏在之前告訴何姒兒的,在這裡說出來的,基本上都是真話實情。他們如何圍攻明月,自己如何用那張乾天鎖妖符將明月制住,眾人又如何在樹林中迷路,胡茜設計下毒用蠱,雲州大漢逐漸妖化,直至最後翻臉動手等等都巨細無遺地說了出來。

只是在最根本的一點上小夏扯了個不算是謊的謊,那就是將洛水幫少幫主和洛水城中那些受害者剝皮虐殺的是一隻二十年前被那些人殘殺的動物的殘魂,在那黑木樹妖的殘骸中滋養了二十年,得了那黑木樹妖的巨大妖力成了妖靈,這才出來報仇。

當然,明月姑娘和這隻妖靈是沒有半點關係的。而且作為一位隱世高僧的傳人,她早就感覺到了這妖靈的無比怨氣才趕到了那黑木林中,恰好看到妖靈將白少幫主虐殺。而很不巧的是她剛剛將那妖靈超度,洛水幫的一干高手們就趕到了,眼見少幫主的屍體,悲憤至極的曾老護法就不由分說帶領眾人一擁而上,明月也被迫還擊。這才釀成了這場慘劇。

和洛水幫眾一起的滅怒和尚雖也在打鬥中看出了明月的佛門神通而心存疑慮,但戰事卻已是生死相搏由不得絲毫遲疑,等到乾天鎖妖符將明月封住之後,她又已昏迷過去說不出話來了。滅怒和尚要將她帶回凈土禪院去再加以細細詢問,和早已心懷鬼胎的胡茜意見相左,也就埋下了後來內鬥的苗子。

嚴格說來這個謊還是有些破綻的,滅怒和尚的眼光、反應和想法等等之類的還可以在細節上修改掩飾,最大的破綻就是明月姑娘實在不是個演戲和撒謊的人,就算小夏早就在一路之上教了她很多次,她也老是說不好,不是吞吞吐吐彆扭至極,就乾脆是發火生氣什麼都不說。最後小夏只得讓她盡量少說,或者在一些問題上乾脆說記不得記不清了,由他來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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