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正道 第三章 何姒兒〔二〕

小夏有時候回憶,常常會發現他認識一些奇怪的朋友的時候往往是在一些奇怪的場合做著奇怪的事,比如認識唐輕笑的時候,他就正在浸糞坑。而認識何姒兒的時候,則是在揚州的一家妓院里,他正打著赤膊,端著一碗醒酒湯剛剛去後院的廁所吐了一輪撒了泡尿出來,然後就看見穿著貼身小衣的何姒兒也正蹲在牆角嘔吐。

那還是大乾八十五年六月中,小夏剛剛從流字營退役之後的事。

將在流字營的軍功折算成了銀子,再加上兩個死去的同袍所留的,小夏帶著一千多兩的銀票一路從雍州南下,先去豫州找到了一個同袍的家眷分了幾百兩去,然後就來到了揚州找另一個同袍的家眷。

說是家眷也不大對,這同袍是個父母雙亡的浪蕩子,也沒什麼親戚,只是在垂死之際交代小夏的便是將他的銀子和遺物交給他家鄉揚州的一個女子。

流字營的同袍之間似乎沒什麼太深的感情,能進到裡面的大多都是有些年紀,各自的經歷閱歷都足夠深沉的老江湖,就是有相互之間言語投機的,下意識的防備心和距離感也不會消失,不會如那些心思單純的年輕人一般輕易就以心交心。但就算這樣,一同在生死線上打滾所生出的情誼也像那流字軍牌一樣,粗糙,不起眼,卻沉甸甸的讓人丟不下。

那個同袍也是個二十歲上下的年輕人,和小夏一樣在這流字營中算是少有的異數。因為是揚州人,個頭瘦小,練的是一手小巧軟骨功和地堂拳,大家就一直叫他小揚州。小揚州的性子活潑樂觀,沒事就愛和人開玩笑,自個自地哼著哥哥妹妹的揚州小調,就算被老兵油子欺負也常常一笑就算了。因為年紀相仿就和小夏等等幾個年輕些的關係最好,聽他自己說是在家鄉替一個青梅竹馬出頭失手打死了人才判了充軍被送到流字營來的,連充軍這事在他口中好像也成了件難得的運氣一樣,照他的說法在這裡的幾年不只可以把身上的命案給銷了,還能積下幾百兩銀子回去討老婆用,比去當個鏢師或者是護院什麼的賺錢多了。

只可惜事實上流字營那高達七八層的折損並不是說著好玩的,他的運氣也並沒他想像的那麼好。一次任務中他們十多人被追殺得走投無路,只能拚死用雪蛛絲吊下懸崖,追來的西狄人怒吼著砸碎岩壁,大大小小的岩石如雨般的落下,將幾人砸得稀爛的同時也將他給壓在了下面。

看來我他媽的還是熬不到回去娶媳婦了。小揚州一邊吐著血一邊苦笑著說。他整個身子只留下一隻胳膊小半個胸膛和頭一起露在外面,其他部位全夾在了兩塊數千斤重的岩石中間,扁得像是被拍過一掌的豆腐,鮮血正像擰動的濕毛巾中的水一樣從他的身體里歡快地朝外面奔涌。

兄弟,幫我個忙。小揚州用僅剩的那隻手扯下了胸口的一個吊墜,塞給了從旁邊的岩石縫隙中鑽出來的驚魂未定的小夏,手指甲直掐進了他的肉里去,用那最後的幾滴生機擠成幾句話說:我賭錢贏來的銀子都放在已號茅廁左邊第二個蹲坑下第一排第三塊磚石里,麻煩你去取出來,以後有機會的話幫我和這吊墜一起帶到揚州去給我女人,她一定在等我,別對他說我死了,就說我和塞外一個女人跑了讓她別惦記我了……

小夏回去之後確實就在那茅坑裡找到了他留下的幾張用油紙包好的銀票。跟著他頂替的那人的役期也滿了,他就來到了揚州,找到了小揚州口中的那個女人,同時也是那個為了她才被發配充軍的青梅竹馬,只不過這個青梅竹馬已經是大戶人家的少奶奶了。

當看到偷偷潛入的小夏和小夏手中的信物的時候,這位少奶奶臉上沒有絲毫的驚喜,而是見了鬼一般驚恐和厭惡。連小夏的話都沒聽完,這位少奶奶就急急地讓他離開,並嚴詞色厲地聲明她從來就不認識什麼去充軍的朋友,她現在只是一名好好相夫教子的豪門貴婦,今後再看到任何身份不明的人出現在她面前她就要叫救命了。

小夏沒有說什麼,只是轉身又偷偷地溜了出去。看著手中那從茅廁里挖出來的三百多兩銀票他不知道是該笑還是該哭,他甚至都來不及提及這筆銀子。那位一直很樂觀很愛笑的小揚州看來確實真的是太樂觀了,只是不知道他如果在天有靈,知道了他在最後幾口氣還念念不忘怕惦記著自己的女人其實壓根就沒有惦記過他的時候還是不是能笑得出來。

當晚小夏就找了一家最好的青樓,將那三百多兩銀子全部花了出去,叫了滿桌的酒菜和四五個紅姑娘一起喝花酒,又吃又喝又笑又鬧又折騰。這是小揚州幾次和小夏提起過的他的夢想之一。小夏旁邊就一直都擺著一副空著的碗筷,酒杯里倒滿了酒,泡著小揚州的那個吊墜。

夏老爺,你擺那一副碗筷是什麼意思啊?是不是還有朋友要來啊?喝到半醉,一個微微發胖的豐滿姑娘忽然問。

是有個朋友,可惜他到天上去了現在來不了啦。不過這桌酒錢可都是他給的,所以我自然要給他留個位置是不是,這一頓酒也是替他喝的。來,姑娘們我們一起敬這位朋友一杯!小夏大吼著率先舉起酒杯一口乾掉,其他姑娘也嘻嘻哈哈地喝了。

夏老爺的朋友真是大方啊,去了天上也要留銀子來給朋友喝酒,若是天下間像老爺朋友這樣的人多些就好了。一個瘦瘦的纖細姑娘笑嘻嘻地說。

好個鳥。這銀子他本來是留給個女人的,不過他有眼無珠,那女人現在已經當了有錢人的大少奶奶了,用不著了,所以我們便幫她用了。小夏哈哈大笑說。

唷,是這樣啊。不過夏老爺的朋友也不是有眼無珠,只是有些傻氣罷了,當大戶人家的少奶奶和等一個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也不一定回不回來的人,只要是個女人就知道該怎麼選。連這一點都不知道,他不是傻氣是什麼。有個明明是瘦瘦的瓜子臉卻有分明的雙下巴的姑娘這樣說。這話說得小夏一愣,隨即又大笑起來,拉過這個姑娘在懷裡狠狠揉了一把,說還是你說的是老實話,夏老爺就喜歡說老實話的人,等夏老爺去撒泡尿上來再和你們慢慢喝。

包間的屋裡自然備得有凈桶,不過小夏還是習慣了去那種老式的茅房。天氣六月的天氣本來就有些悶熱,他就打著赤膊端著一碗酸梅醒酒湯走去了樓下的茅房裡,路上風一吹酒勁有些上頭,撒尿之後他又順便吐了一輪,才一邊喝著醒酒湯一邊搖搖晃晃地走了出來。走了幾步,卻發現居然弄錯了方向,不知怎麼的就走到了僻靜的後院,然後他就看到了不遠處牆角那裡有個佝僂著背在嘔吐的女子。

女子只穿著貼身的小衣,吐得很幸苦,明明嘴裡已經沒有什麼了還在拚命地乾嘔著,簡直好像恨不得將腸胃都一起嘔出來一樣,纖細的身軀都被扯動得捲曲了起來,看起來很是可憐。空氣中一股混合了酒臭的嘔吐物的味道。

大概是哪個喝多了的姑娘吧。小夏搖搖頭走過去,將手上那喝過一半的醒酒湯遞了過去,說:「喝點醒酒湯感覺會好點。」

女子搖搖晃晃地勉力站起了身子,接著旁邊樓上傳來的燈火,這時候小夏才能看清楚這居然是個很漂亮的年輕女子,不到二十歲的年紀,嘴邊還掛著些穢物,頭髮也被汗水浸濕了粘在額頭上,眼神中滿是脫力之後的迷離,明明很狼狽的樣子,卻依然掩蓋不住一股尋常女子絕不會有的亮麗之色。縱然是在這昏暗的燈火之中,也如一朵盛放的玫瑰一樣的刺眼。

女子隨手接過小夏的醒酒湯直接一口氣喝下,又狠狠喘息了幾口氣之後才回過些精神來,這時候她好像才留意到小夏,悚然一驚,雙手掩在胸前厲聲問:「你是什麼人?你來這裡做什麼?」

「……我自然是來喝酒的客人了……」小夏覺得這位漂亮姑娘有些傻得可愛,便有些想問她能不能跟著自己一起上樓去,「下來撒個尿正準備回去,看見姑娘你在這裡喝多了便給你喝些我的醒酒湯,話說你們這家樓里的師傅手藝還不錯,這酸梅湯當真是……嗯?」

小夏聳了聳鼻子。他發現在酒臭味和脂粉氣中夾雜了點熟悉的氣味,讓他忽然就想起了雍州大荒原上和西狄人相互追逐獵殺的那些時候,這時候這氣味出現在這裡,顯得和這片舒適淫靡的氛圍是那麼的格格不入……這是死人才有的血腥味。

小夏的酒頓時醒了些,他的目光已經落在了那女子掩在胸前的手上,那手上抓著一套衣裙,應該是這女子原本身上穿著的,只是昏暗的燈火中能看出上面有大片的深色污漬,血腥味就是從那裡傳來的。

這姑娘把客人殺了?剛才在這裡嘔吐是因為殺了人?難怪,第一次殺人很多人都會這樣嘔吐……但她為什麼殺人?客人不給錢?還是這姑娘只是賣藝不賣身,那客人強要霸王硬上弓?小夏盯著這女子手中的血衣,被酒勁暈得有些遲鈍的腦袋尋思著。很快他就明白為什麼他一聞到那血腥味就下意識地就知道是死人的血腥味了,因為面前這位很靚麗的姑娘臉上瀰漫著一絲殺氣,剛剛殺過人的殺氣,也是馬上想要殺人的殺氣。

「……你……你……給我喝你端去茅廁過的?」女子的面色變得一片慘白,猛的埋頭又將剛剛喝下去的醒酒湯全嘔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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