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妖魔 第二章 迷途〔二〕

天亮的時候,滅怒和尚終於回來了。所有人都鬆了半口氣。

鬆氣,是因為滅怒和尚還能找到路回來,只鬆了半口,是因為滅怒和尚還是沒有找到路出去。

一天前,當他們站在蘭林寺廢墟之上遠眺時,遠處綿延挺拔的巫啟山脈還隱約可見,似乎不過大半天就能走到。只是在他們走了幾乎整整一天,當發覺不對的時候,攀上樹頂再看,無論是巫啟山還是蘭林寺都消失在了不知什麼時候瀰漫起來的輕霧裡。透過這層霧氣,他們身後落日的餘暉也還能隱約看見,說明他們的方向並沒有錯,但本該出現在前面的山卻一直沒看見,眼之所見除了樹,還是樹。

蘭林寺這一帶本來盤踞著一隻千年樹妖,在二十年前被道門和佛宗的修士聯手除了。這本是青州江湖上人所共知的掌故,但是誰也沒想到,那樹妖還留了個迷陣下來,而他們現在無疑就是陷在這迷陣當中。

「……二十年前,崑崙派白雲煙道長和我赤霞師伯兩人聯手與這千年樹妖足足鏖戰了三天三夜,才滅了那老妖的元神,卻想不到那老妖用以自保的迷陣卻還是遺留了下來……幸好那樹妖本體早亡,這迷陣大概也只剩個殘骸。貧僧昨夜每行一段,皆以觀世音慧眼大法查看,整個樹林雖然都有淡薄之極的妖氣,卻無運轉波動的跡象。我們行走了這一整天,也不見絲毫的危險。看來這迷陣殘骸看來也只是將我們困住而已,傷人卻是不會。」

和豬八戒需要戒才取名叫八戒一樣,滅怒和尚看起來就很怒。一對火燒一樣的濃眉,緊皺得好像一輩子就從來沒展開過,滿是血絲的一雙大環眼,額頭上不時跳動著的青筋,好像隨時都準備暴怒而起把眼前的人給撕爛咬碎捏成肉泥。聲音也是沙啞得憋著不知道多少怨氣。只是看模樣,這就是一隻花了五百年才從十八層地獄裡一把一把地爬出來站在仇人面前的惡鬼。

但沒有人敢因為這副模樣就懷疑滅怒和尚的修為。身為凈土禪院八大護法金剛之一,這副模樣正是他大威德金剛忿怒法相已然修到極高深境界的證明。如果不是凈土禪院恰好在青州剛舉辦了一場大法會,滅怒和尚剛好路過洛水城,聽說了洛水城附近有妖孽出沒而主動出面,洛水幫就算出再多的錢也請不動他。

李玉堂,胡茜,姓黃的雲州男子,還有小夏,現在都圍坐在滅怒和尚旁邊。白少幫主沒有救回來,一同而來的洛水幫的三大護法和一干香主們也早都變成了七零八落的一地碎塊,眾人自然隱隱以修為最高,名聲也最響亮的滅怒和尚為首。

「這迷陣雖然並不危險,只可惜貧僧對於陣法一道頗為生疏,如何破陣而出是毫無頭緒,不知諸位可有高見?」佛宗也有諸多陣法結界之道,可惜滅怒和尚似乎並不怎麼精通,這迷陣該如何去破,他也不知道。

李玉堂忽然開口說:「這迷陣該是有人刻意為之,想困住我們。」

「哦?李大俠此言怎講?」滅怒和尚眉頭一展,火焰似的眉毛好像轟一聲的朝上燒了燒。

「三十年前所遺的無主殘陣能留到今日,偏偏被我們碰到,哪有如此巧的事?且不說白雲煙道長和赤霞兩位前輩必定不會留下如此明顯的禍根,這裡又不是人煙絕跡之地,偶爾也有商旅和江湖中人路過,若是有這迷陣害人,三十年間又怎麼會沒有絲毫消息?」

「李大俠此言也有道理。」滅怒和尚點頭。他的樣子很怒,聲音也很怒,但言語間其實卻是很客氣的,「但……若真是如此,究竟又會是何人所為,又是所欲為何呢?」

「自然是妄圖行那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宵小之輩。」李玉堂似乎是很有把握,朝遠處岩石上躺著的白衣少女一指,「所為的,自然是那妖孽了。」

遠處,白衣少女還是和昨晚一樣的趴在那岩石上,姿勢都沒變過,只是閉上了眼睛,似乎睡著了。即便如此,這裡幾人也很小心,不願意讓她聽見他們之間的對話,刻意離開她有一段距離,但是好像又不放心,不敢離得太遠,幾人的眼光也都沒有完全從她身上挪開過。

「雖然沒救回少幫主,但活捉了這妖孽,白老幫主那裡也勉強能交代得過去。而那妖孽就算是宰了之後將神魂肉身拿去賣作製作法器和機關的材料,也至少值個幾百兩黃金,這活的,若是碰到識貨的,至少也值兩三千兩黃金了。而兩三千兩黃金……在青州江湖上願意提著自己腦袋來搶的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對青州江湖上的情況,李玉堂這位青州大俠無疑是非常清楚的,對這兩三千兩黃金的誘惑力更是非常的肯定。

「而且還有樁比這兩三千兩黃金更大的好處……」朝遠處的白衣少女看了一眼,李玉堂的喉結聳動了動,慢慢地用力說:「……便是我們今番成功活捉那妖孽的功勞了。以那妖孽的修為,做下那等傷天害理慘絕人寰之事,結果卻被我們活捉,今年的除妖滅魔令上怎麼也要記上一筆。只要我們的名字一上了除妖滅魔令,便是受天下正道所公認的大俠客,大英雄!這可是十個兩千兩黃金也買不來的好處!」

所謂除妖滅魔令,幾大門派每年一度評出天下十州中最當誅殺的十大妖邪魔頭,最為耀眼的十大正道軼事,雕刻在一面令牌的正反兩面上,再送上龍虎山,請天下道門之首的張天師過目定奪之後,便稱為除妖滅魔令,然後四處傳告天下。

令牌正面那十大妖邪的名字受人矚目,是因為幾大門派聯手頒下的賞格,而眼紅背面那十大正道軼事上的名字的一樣的大有人在。

在那令牌上留下名字,不但入得道門領袖張天師的法眼,還隨著這令牌而聞名天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被天下無數俠少視作榜樣偶像……有些人會覺得這無所謂,沒什麼大不了的,換不來吃,也換不來穿,身上更不會多塊肉,但有些人就會覺得這比吃什麼穿什麼都還要更過癮。比如李玉堂就是。在這位青州大俠看來,能將名字留在那一塊木牌上才是最大的好處,最值錢的好處,比那兩三千兩黃金更值錢十倍。

值錢十倍的好處,自然會有十倍以上的人願意提著腦袋來冒險。所以說到這裡,這位青州大俠臉上的表情很複雜,忽而一邊是激動,一邊是擔憂,忽而上邊是憧憬,下邊又是焦躁。

看到他的這個樣子,小夏忍不住又笑了:「李大俠原來早就胸有定數,洞若觀火。果然好見識。」

李玉堂瞪了他一眼,手上的青筋又在跳。雖然他並不是太明白這小子在笑什麼,卻很清楚絕對不會是在恭維,還能感覺出來其中有一股別樣的異味。好像屎一樣的臭味。

「李大俠所言,怕是不大可能。」

胡茜說話了。聲音從她那有些略大的頭盔里晃蕩出來,帶著些嗡嗡的迴響,卻非常清楚冷靜:「能一路跟著我們不被發覺,還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將我們引入迷陣中來,放眼青州江湖,能做得到的不過三四人而已,而這三四人俱都是名聲赫赫的宗師名宿之輩,斷不會親身試險來做這等下作之事。」

李玉堂冷哼了一聲:「宗師名宿又如何?人為財死,如此大的好處,他們難免不會心動。」

「我的意思不是他們不會心動,而是說,他們即便是心動,也不會親自來動手。這不是他們做事的方法。就像醉仙居的大老闆,就算想賺錢也用不著親自去門口拉客。」胡茜笑了,即便五官都在那頭盔的遮擋下看不大清楚,但也能感覺到她笑得很尖銳。

這一句好像又確實在理。李玉堂狠狠地皺著眉毛,皺了半晌,才悶聲問:「那胡香主以為,這迷陣到底又是怎麼回事?」

胡茜默然了一會,眼神在那頭盔的遮擋下若隱若現,似乎用心想了想,才開口說:「……說不定只是湊巧罷了。」

「湊巧?」

「白雲煙和赤霞兩位前輩大戰之後既傷且疲,只是隨手毀去這樹妖迷陣,沒來得及細細查看,這也不出奇。而如今或許是天時恰巧所致,或許是我們不小心觸動了這迷陣的某處陣眼禁制,也可能是其他緣由,湊巧讓這殘陣重新運轉起來了。」

「哈哈哈哈,可笑之極!」這次輪到李玉堂大笑了起來,「久聞神機堂精研器械機關,講究的就是一個絲絲入扣,精細入微,來不得半點含糊。如今這樹林分明透著古怪,胡香主不抽絲剝繭細細分析,卻來一句湊巧就了事了?」

胡茜卻並不以為意,只是冷然一笑後淡淡說:「世事遠非機括那麼簡單明了,我等也不是聖人佛祖,自然不可能一切皆明察秋毫,只能根據已有情況來揣測猜度。現在一切頭緒皆無,能分析出個什麼名堂來了?機緣所致,看似巧合偶然之事本就不少,如今我們碰上這又有什麼稀奇了?」

「阿彌陀佛。胡香主所言雖也有理,一切自有緣法。但我們困將在此也是眼下實情,也該努力尋求出路。」滅怒和尚宣了一句佛號,向胡茜點了點頭,忽然轉頭又看向雲州大漢,問:「那黃施主可有什麼話要說么?」

雖然一直和小夏他們一起坐在這裡,雲州大漢卻好像並沒在意周圍的其他人,他自己忽而看著遠處的白衣少女獃獃發愣,忽而左右張望著,喉嚨里不時傳出咕噥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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