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十六話 聯想法

我又醒了過來。

我已經不想再做夢了。

我想起來了。我在那一剎那之間所見的夢,沾滿了鮮血,濺得到處都是,散發著濃厚的血腥味。那太悲慘了。你從很高很高的建築物陽台上縱身跳下,而我卻阻止不了你。

你摔了下來,撞上了地面,摔得粉身碎骨,大概當場就死了。

你因為流產而墜落致死。

你變得血肉模糊,宛若被車子碾過的青蛙;而我待在你身旁啜泣不止,不停地哭、不停地哭……。這就是夢的全部,這就是結局。我已經見過這個景象不知多少次了。我一直看著內臟灑落一地、倒在血泊之中的你。

哀悼的鐘聲響起。

這就結束了。

這就是我的夢的結局。

我已經走到盡頭了。

即使如此,現實還在繼續。我反覆做著同樣的夢,滿身大汗地醒來,然後在苦悶的現實里黯然哭泣。一直以來都是如此。於是,我的夢、我的無意識,在我醒來之後,封閉起來、停止動作,走向死亡。

然而,在現實里,我還在呼吸、還在新陳代謝,只能繼續活下去。

「所以,你才會接受治療。這個療法叫做語言聯想檢查。在心理學上,這是很普通的事情,而你也把它作為自己的知識記下來了吧。」

我已經厭倦這麼多次面對墜落死亡的意象了。

連醫生的聲音聽起來都是那麼遙遠。

「你終於將自己一直隱藏的事情展露出來了。然而僅僅這樣,你的心靈就會破碎四散;所以你為了守護自己的心,為了自衛,將這件事給隱瞞了起來。若別人硬是要揭露這件事,你就會無法忍耐,感覺到自己傷口的疼痛,然後失去理智。」

我似乎好幾次發狂尖叫,造成了大家的困擾。

只見我的手指,還有露出的手腕上,繃帶和創可貼格外顯眼。那是我之前失去理智時,對周圍的一切、現實的一切亂髮脾氣、受傷流血的結果。

而我眼前的醫生也綁著繃帶,從繃帶里滲出的血多得彷彿被菜刀刺過一樣。雖然我眼中的景象還和之前一樣,輪廓亂七八糟、曖昧不清,雖然我還沒辦法看清景象的全貌;但我看到了醫生了臉上滿是抓痕,那大概就是我發狂時將他弄傷的吧。

在心理治療的過程里,我們的心互相碰撞衝突,消磨殆盡,受傷流血。

「我想向你道歉。對於你的治療,我應該更加慎重的。就好像在沒有輸血的情況下就進行手術,當然會有排斥的反應。你的心出於本能保護你自己;於是,在你眼中我就不再是醫生,而是要傷害你的敵人。因此我才會被你攻擊,這是我自己的過錯,並不是你的錯,請你別自責。」

醫生說話的語氣帶有幾分鄭重,他邊說邊轉身面對我。

「語言聯想檢查只是診斷而已。檢查過程中不會觸碰你,也不會給你施加心理壓力,就是在這樣的狀態下進行測量,就像照光一樣。我想要治好你,想要讓你回到正常的生活,因為這就是人心的終極目標。我想要幫你達成這個目標,所以要像用顯微鏡觀察一樣,在不讓你受傷的情況下,慎重地檢查你的內心。」

我含糊地點了點頭。

現在的我已經精疲力盡了。

每次我一閉上眼睛,你粉身碎骨的模樣就會在我腦海中浮現:散落滿地的血液與內臟、讓我悲痛欲絕的死亡意象,在我心中縈繞不止。我憔悴得像是被怪物附身一樣,身體無力得什麼也做不了。

我只能唯唯諾諾地聽從醫生的指示。

簡直就像一台機器。

「語言聯想檢查,就如其名一般:我會提示一些詞語,然後試著觀察你對於它們會產生怎樣的聯想,產生怎樣的反應。這就像問卷調查一樣簡單,並沒有什麼負擔,所以你不需要有任何壓力或防備哦。」

醫生彷彿把我當成家人一樣,親切地對我說明著。

我對他有些愧疚,覺得他為了我這麼地竭盡誠意與心力,自己實在擔當不起。可是這對於醫生就是工作。

一份痛苦、苛刻、得不到回報的工作。

「現在起,我會給你出示一百個詞語。我希望你每聽完一個詞語,就回答我你有什麼感覺、想起了怎樣的情景。通過你的這些回答,我就可以描繪出你的內心,把握其全貌。雖然這個檢查方法比較間接,但在統計上還是比較有效的。」

我就像那種玩具一樣,只是點了點頭。

只要我能從這種痛苦之中解脫,從這個惡夢之中救出來,要我做什麼都可以。

「因為這不是學校考試,所以沒有正確答案也沒有分數。即使你做出了奇怪的回答,也沒有人會罵你,沒有人會說你是無可救藥的人。反之,就算你像好學生一樣,做出優秀的回答,也沒有人誇獎你,因為這並非辯論大會。如果你什麼都想不到的話,也可以沉默不語。不回答本身也是一種回答。」

醫生彷彿在說明遊戲規則一樣。

我只能被動地接受他的話。

我現在的判斷力很差。

「我會一個接一個地將詞語脫口而出,速度會快到讓你沒有時間考慮多餘的事情。我會將你的回答、反應速度、表情、語調,這所有一切整合起來,判斷你的心理狀態。途中如果你覺得不舒服的話請你說出來。也請你別緊張,因為這沒有失敗或成功可言,因為這只是讓你放心的一個過程——」

那麼現在就開始吧,醫生這麼說道,就直接開始了。

沒有給我留下任何準備的時間。

「『頭』。」

醫生出示的詞語讓我迷惑。

頭。說到頭,我想起的是你的頭——那搖曳的雙麻花辮。

「你不需要想太多。你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吧。」

因為醫生溫和地對我這麼說,於是我像生下來第一次講話一樣,結結巴巴地說道:

「頭顱」

因為,我想起了你的頭部與身體分離的樣子。

可是不知為何,我說出了這種讓人覺得不舒服的話,我討厭將這個詞語和死亡的意象聯繫在一起。於是,我試著說出別的東西:

「還有……頭髮,我染了頭髮,因為這曾經流行過一段時間,所以我想起了這個。小時候——那時候,我很喜歡改變自己的髮型,留過金髮,也留過長發,似乎也留過奇怪的髮型。那個,像這樣岔開話題想起別的東西也可以嗎?」

「『綠色』。」

醫生對我的回答沒有任何反應,馬上又丟出了下一個詞。

對於我慌張地想要改變話題的想法,他似乎已經看透了,我不禁面紅耳赤。

但是,我的表情與態度也是他所觀察的一部份吧。一想到這個,我就有種不太舒服的感覺。

我回答道:

「樹海」

我回想起來的,是我曾追著你的那片樹海。這依然聯繫著死亡的意象……。我開始有點煩躁,開始憂鬱起來了。青蛙之類的事物是好的嗎,至少青蛙稍微帶有一點幸福的感覺。

可是我沒有多餘時間可以思考。

醫生接二連三地把詞語丟給我,讓我回答;那些詞語就彷彿象徵一樣曖昧不清。他不斷地重複著,漸漸地,我變得像脊髓反射那樣回答;這大概就是醫生的目的吧,他想要讓我不假思索地——也就是讓我的無意識來回答。

這就彷彿做夢一樣。

「『窗』。」

「窗……? 是那孩子,是你……。我從窗戶看著你,我只能從那裡看到你。」

「『村子』。」

「學校。有很多小團體,和沒有面孔的人。」

「『烹飪』。」

「菜刀。但菜刀很危險,因為會被當成兇器。」

「『旅行』。」

「我想去旅行。想去各種各樣的地方。」

「『青色』。」

「咦,剛剛不是問過了嗎? 剛才是問綠色來著……? 所以是樹海、青色的……海?」

「『捅刺』。」

「這剛剛也問過了吧?」

「『死』。」

「…………」

「『錢』。」

「錢是必要的吧。」

「『鳥』。」

「我討厭鳥……。好可怕。我討厭它的叫聲和眼睛。」

「『青蛙』。」

「童話故事裡有固執青蛙的故事,那傢伙肚子如果撐得太大就會爆裂開來,真是可笑。我喜歡它。」

「『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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