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十五話 解夢術

我做著夢。

「對,那是夢。那一切都是夢……。夢是無意識的世界。那是你少數可以窺視另一個你——自己內心的機會。你的無意識在夢裡表現出來,裡面有許多你自己未曾察覺的事物。為了治療心理疾病,不,為了診斷肉眼看不見,也無法觸碰到的心靈,夢是必不可少的東西。」

在我的正前方,有個人在說著我聽不懂的話。

我只能判斷他大概是個男的——他的臉看起來既蒼白又粘糊糊,像是在鍋里煮化了一樣。他那張離我極近的臉,還有穿過我視野邊緣、飄蕩著的白衣全都像是融化一般混在一起;我只覺得他的外表像是怪物一般詭異。

我似乎又醒過來了。

這就是現實。至少,按照我的猜測,這個地方就是現實。

這裡的景象,我在被那個戴著帽子和圍巾的女孩子推下來之後,曾在短暫的片刻間看過……。結果,我又回到了這個壓抑苦悶的地方了。我剛剛在夢裡,被那個滴溜溜地轉著眼睛的女人給掐住脖子,失去意識之後,就來到了這裡——。

驀然回首,我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深陷在與混沌面面相覷的泥淖之中了。

我想……自己是在夢裡被掐死的。在睡夢中的死亡,電影裡面會用腦死來表現,也就是所謂的植物人狀態。人的心靈與意識遭到殺害,魂消魄散,只留下了身體,變得像蛇褪下的皮一樣,像垃圾一樣殘留下來。

然而,死亡或遭到殺害的夢其實並不少見。如果做了這種夢就會腦死的話,那問題就可大了;然而實際上並非如此。在夢境中的死亡,單純只是為了讓一出名為夢的舞台劇結束的劇情大逆轉(Deus e maa)——死亡之後投胎轉世,展開新的人生,是一種積極正面的象徵。

夢與無意識是雙重人格的背面那一側,與表面那一側是不同的人,就像《化身博士》里的傑奇醫生和海德一樣。人即使在夢裡死亡,也不會對現實產生任何影響。索性將這個過程看成是排泄身體中累積的膿水,甚至可以把它看成一件非常舒暢的事情。人們可以經由這個過程來消除內心抱持的不安與恐懼。

雖說如此,但是死亡確實並不怎麼讓人開心,畢竟里人格也是自己的一部份。死亡的經歷是種非常沉重的負擔。在那個夢境里,我被人用極端殘酷的手法給殺害了;在我醒來之後,一時間甚至難以置信自己還能活下去,心悸不已,汗出如漿,完全平靜不下來。

總之,以那次夢境里的死亡為契機,我在現實里醒了過來。

GAME OVER。從現在起,到夢的電源再次運作的那一瞬間為止,我都只能活在現實之中。我覺得好難受。現實對我的刺激太過強烈了。沉重壓抑的空氣之聲、衣服摩擦之聲、其他人的說話聲……。就連我的皮膚接觸到的空氣壓力,都讓我感到痛苦。

我覺得身體十分沉重,每一次呼吸都得痛苦掙扎一番,活像一條被丟到陸地上的魚。

如果現實世界讓我如此地憂鬱——那麼沉眠於夢境與之相比要好得太多了。

「做夢是治療心理疾病的最好方法。通過解析與診斷夢境內容所暗示的現象,找到對症下藥的方法。這是最直截了當的。儘管如此,對他人說明夢境內容是件很困難的事,更使得心理疾病的治療難上加難。」

在我發出呻吟的時候,在我跟前的那個模糊扭曲的男人也在說著話。

說著我聽不懂的話。

「不管在什麼情況下,聽別人敘述夢境的內容都是件無聊的事。無論是多麼讓當事者興奮的夢,對於聽者都莫名其妙,就好像在聽外語一樣。之所以像天氣或棒球之類的話題不但更加有趣,也更加容易理解,是因為那些規則是雙方都明白、都有同感的。」

那個似乎是醫生的男人滔滔不絕,一副自己什麼都知道的樣子。

因為我連附和他的力氣都沒有,所以這幅景象看起來簡直像是個人演講會。

「要把夢傳達給他人是件極為困難的事。因為夢是無意識、里人格,容納的是另一個人的心。那就像硬幣的正反兩面,雖說相互關聯,但完全不知道對方在想什麼。人們了解自己里人格的程度,最多也不過就像是共同長大的雙胞胎,或是關係極為親密的夫妻那樣,比一般人多一點而已。——事實上,誰都無法判斷自己是否能真正地了解對方。」

他單方面地做著說明,但我卻毫無聽別人說話的心理準備,那些話全都左耳進右耳出,毫無咀嚼的機會就被丟了出來。我就像睡迷糊了一樣,一個字也聽不懂。

「解夢就像閱讀理解自己的好朋友寫的小說一樣,就像語文作業讓你回答作者表達了什麼情感一樣。不管是誰都會質疑,這種作業到底有沒有意義。或許人們會想,說什麼作者的情感,不過是想要稿費啦、截稿日快到啦之類,非常膚淺的東西;但其實並不是這樣,小說的作者會把自己靈魂的一部份放進作品之中。這種語文作業,就是訓練人們在閱讀之中,揣摩與理解那些東西。」

他到底在說什麼啊。

我對這些可一點興趣都沒有。

「為了要讓語文作業的分數好看一點,該怎麼做才行呢。我有個熟人是當小說家的,他讀書的時候不加選擇,自己寫的時候也不假思索;他在當學生的時候,也不怎麼認真讀語文,可成績卻一直很好。」

那個貌似醫生的男人好像說得很開心。

他說話也太拐彎抹角了。

這麼想的我估計語文成績不怎麼好。

「他接觸了各種各樣的書,並且自己寫文章也寫得越來越熟練,於是在不知不覺間就了解了很多東西。這就是作者的情感。通過這樣的方式,就能與別人靈魂的一部份產生共鳴。人們模仿這種狀態將其重現的方法,就是在心理學領域中被稱為『造型』的治療方法。」

原來如此。我正在接受治療。

因為我的心已經生病了。

我在做夢的時候,我的里人格,也就是另一個我佔據了主導地位;而只有我在現實里醒來的時候,才能恢複原本的自己,才能取回自我。與此同時,在我做夢時離我遠去的那些事物——記憶、感情、知識——逐漸地蘇醒了過來。

我成長的經歷、還有這裡是哪裡等等,這些現實的瑣事,我慢慢地回想了起來。交給夢、交給無意識的接力棒,現在又取了回來,這次換我來跑了。可是,因為我休息得有點太久了,身體現在無法按自己所想來行動。

目前一切都模模糊糊的,我還搞不清楚,就像睡迷糊了似的。

我正在接受心理疾病的治療。

因為這個治療過程是必要的,所以我讀了心理學的書、盡自己所能把我的夢記錄在日記里,並且就像現在這樣跟醫生進行對話。

我的心理治療大概分成對話、造型、還有夢境分析三個部份。

我現在正在進行的就是對話。

我通過與醫生交談來展露內心,通過與他人溝通來刻畫內心。醫生通過我的反應、我說話的內容,也就是證詞,來推測我曖昧朦朧的夢=心的狀態,將這些觀察而得的信息給拼湊起來。

然而,這是一項艱巨的任務。我們就連自己本身也都無法完全掌握,更別提作為另一個我的無意識了。無論是關係多麼好的夫妻或兄弟的證詞,也會有分歧和缺漏。

雖然大家信任醫生,但醫生做偽證的例子也不少,那是為了保護對自己很重要的另一個自己,也就是里人格;也或者只是性格使然,因為心情不好而說謊。建立在虛偽或誤會之上的證詞,無論何時都可能會有。

所以醫生才與我交談了好幾次,像刑警一樣不斷問我相同的問題,或是嘗試不同的方法。

「所謂的『造型』,或叫做『箱庭療法』,就是創作某種東西,比如小說或是繪畫。這種治療方法是大家公認很有效的,而你現在就是在做這種治療。」

我現在身處像是病房的小小房間里。

我坐在床上,自己的膝蓋上有一個大小用雙手就可以抱起來的盒子。

盒子里任意地放著各種各樣的東西。醫生通過我在盒子裡面的哪裡放了什麼東西,來揣摩我的心理狀態……。這似乎就是箱庭療法。如果只是選擇東西要放到哪裡,就連幼兒都做得到,不需要像文學或油畫那樣特別的知識或技術,是非常簡單的創作。

所以這個方法,是對所有人都有效的療法——或者叫診斷方法。

一般病人接受檢查的時候,都要使用某種機器,或者和醫生面對面讓其問診。然而,醫生就在我的跟前,而我的在病床上的姿勢也很隨便,完全感受不到治療的氣氛。

這是為了必要的放鬆。在我接受治療的時候,如果不消除治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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