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十三話 地獄變

我已經死掉了吧。

不由得這麼想。

我的意識戛然而止。彷彿陷入非REM睡眠(即深度睡眠)之中無法做夢似的,就連自我也消失了。就這樣結束一切也不錯。我已經受夠這種令人作嘔一般的惡夢了。

「嗚、嗚……」

可是我的『自我』又復活了。

我醒過來了。可是在夢境里說什麼醒過來之類的話,也太奇怪了。

在榮格心理學中,『自我』和『自己』兩個概念是有明確區別的。『自己』是指,包含集體無意識的整個內心,也就是自己的一切。『自我』是指,在內心裡表現在外的一小部分,只是自我可以意識到的冰山一角而已。

在現實世界清醒的時候,作為『自我』表現出來的是表層的意識;在做夢的時候,則是裡層的無意識。『自我』的目的是完全地掌握與支配『自己』,無論是意識、還是無意識,都當成『自己』的一部份來理解並接納。

而你那些被我稱為『效果』的東西,似乎在這個夢境里有著非常重要的意義。你搜集那些效果的過程,或許也就代表逐漸接納並完成『自己』這個心靈世界的一切,逐漸穩定下來的過程。

可是,你收集這些效果,使人格逐漸變得完整,究竟意味著什麼呢。我覺得自己似乎徹底地搞錯了什麼重要的東西。

確實,你收集效果的過程,或許就代表著整合自己、搜集自己心靈碎片、最後達成完全支配自己的結果;可是我覺得還少了點什麼……

「這裡、是?」

光顧著思考你的事情,結果我對此疏忽大意了。我試圖亡羊補牢,巡視著自己周圍的環境,就像在探索平時未曾意識、未曾察覺的,『自己』的領域。

直到現在為止,我還是感覺自己的身體壞掉了,血、肉、骨頭都爛成粘糊糊的狀態,面目全非——雖然看不見,但一定是慘不忍睹的樣子。

現在我的身體還在滴血。

可是,我所在的地方是個血紅色的世界,甚至連我滴出來的血,都與這個世界的顏色融為一體看不清楚。

「這裡是、哪裡……?」

我站在一條狹長的道路上,整條路都是紅黑色,彷彿血管一樣。人在做夢的時候,身體依然在運作,心臟依然在跳動。這個世界彷彿就象徵著這種生理機能一樣,宛若鋪滿導線的電路。

無論是地板、牆壁還是天花板,全都一片血紅。這裡的路狹窄得連身體都幾乎動彈不得。

這裡不光是狹窄而已,而且還極度悶熱,我在這裡彷彿受著烹殺的酷刑一般。

這裡,好像地獄一樣。

我果然已經死了——被判有罪,然後墮入地獄之中。

可是,我到底犯了什麼罪?

「…………」

我搖搖頭。

這也是夢。

我之前已經來過這個地獄般的世界好幾次了。這裡是即使在任何地方都容易一不小心跌落進來的,從內部向外連結著一切的空間。這個領域,大概就是生物特有的、每個人都擁有的——也就是說,可能我現在就身處於集體無意識之中。

不管是哪個國家,不管是哪裡的神話,都會描述像地獄一般的場景。

這是全人類共有的惡夢。

「哈、呼——」

我做了個深呼吸之後,把手放在牆壁上,試著平靜下來,好好回想。

我被那兩個姐妹般的黑白少女帶到了一間莫名其妙的房間——被她們丟進去,然後被那些生物狠狠地踩,踩得失去了意識,好像在接受拷問一樣。於是,我為了逃離拷問,捨棄了自我的意識。在那樣的痛苦之下,人會輕易捨棄理智,變成野獸。而人在喪失判斷力和理性之後,不管問什麼都會回答出來,所以我才會連她們那種荒謬的想法都會輕易相信。

我剛才就處於那種狀態之下。

所以,她們的話才會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里。

那些只是胡說八道吧。

對這個夢境來說,完全沒有意義吧。

儘管如此,不知何時景象又發生了改變。幸好她們似乎沒辦法來到這裡。野獸是不會看漫畫,不會理解文學的。娛樂的時間已經結束,在這個生命本體的領域裡面,只有生存的本能、心臟的跳動而已。

我站在這條染滿鮮血的小道之上,沉思了起來。

我已經受夠這個永無止境的惡夢了。

我得好好自我反省,多了解一點現況才行。

其實已經有很多提示了。夢裡有很多象徵一般的東西,我想仔細地分析、研究與推理那些東西,打破這個曖昧不清的現狀。

可是解夢就算對專家也是一件很困難的事。

比如,夢裡出現的狗,一般是不好的暗示。它在現實里很常見,是既危險又可怕的存在:骯髒、會吼叫、甚至可能還會咬人。

但這也只是一般的說法。

對於把狗當成家人一般疼愛的人,狗一定是幸福的象徵。相反地,被狗咬過差點死掉的人會覺得它是更加兇惡、更加噁心,代表著不安與災難的象徵。狗的種類不同,與夢關聯的方式也會不同。有的是與狗一起遊玩,有的是被狗追著跑,有的則是自己變成了狗……

心靈是肉眼無法看見、沒有質量、就連顯微鏡也觀測不到的。

所以,對於心靈的世界,無法完全套用那些一般說法,無法用化學式來表示,也無法用數學式來計算。

這個人過的是怎樣的人生,擁有怎樣的經驗,遇過哪些人,看過哪些漫畫與小說,在怎樣的文化環境里長大,有著怎樣的信仰,父母是怎樣的人,戀人又是怎樣的人……

就算掌握了以上所有的信息也是不夠的。因為,就連本人也未曾注意的,比如記憶之類的信息,也會對其造成影響。所以,要解一個人的夢是件困難至極的事。心理診斷與治療常常伴隨著誤診與失敗,用吃藥或手術來解決也是不行的。

對此唯一能做的,只有謹慎地、慢慢地反覆推測與治療,並做合適的處理。我必須這樣做。

象徵不只一個,幸運的是我看得到這些象徵,它們就在這個夢境裡面。

我得將這些象徵拼湊起來,思考它們具有怎樣的性質。

而效果就是非常重要的線索,它們在心靈世界裡具有非常強烈的印象,也會對周圍產生影響,是非常重要的象徵。我得將它們作為解開這個心靈世界的鑰匙,就像通過拼圖碎片上的圖案來推測整幅拼圖的全貌。

路燈。貓。菜刀。變胖。長發。

我需要將這些效果的解釋拼湊在一起,設法理解它們。

在你的夢境里,縈繞著揮之不去的孤獨感、疏離感,還有死亡的意象。這些夢境很容易讓人聯想到一些陰鬱壓抑的故事。你是個在現實世界沒有容身之處的女孩子,既沒有父母的關愛,在學校又沒有老師或同學肯接納,所以才不願面對現實,逃到了夢境里……

於是,你在被父母責罵、被同學欺負,被現實逼得走投無路、痛苦哭泣之下,逃離這所有的一切,躲到了那個小房間里。只有你躺在床上做夢的時候,才能忘卻這殘酷的現實吧……

你的這些經歷,我很容易猜測得出來。可是,夢是映出心靈的鏡子。所以在你的這個夢境里,並沒有多少美滿幸福與歡欣雀躍的事物,只有那些粘糊糊、已經腐爛的東西。你的心靈已經生病,已經疲憊不堪,已經扭曲堵塞了。

但我並沒有確切的證據,無法保證這種猜想是正確的。

我有種感覺,自己似乎忽略了什麼最根本的東西。

畢竟,如果這是你為了逃避殘酷現實而做的夢,它應該更加吸引你的注意——應該帶有更能治癒你、更刺激、更讓你入迷的快樂事物。可是這裡並沒有這種事物。這裡毫無救贖、毫無邊際,唯有無聊、讓人厭惡的事物。

這是——對了,我沒有把自己的存在包含在這個猜想裡面。那個戴著帽子和圍巾的女孩子也是,那兩個像是姐妹的黑白少女也是,她們搭話的對象不是你,而是我。為什麼是向我搭話? 我究竟是什麼人?

我明明連效果都不是,只是個不值一提的存在——明明對你並不重要才對,可是我卻出現在你的夢裡,這到底意味著什麼?

「我不知道——」

我不禁發出呻吟。

但是,已經沒有時間讓我思考了。我聽見了腳步聲。

腳步聲迴響在這條狹窄的血色道路之上,聽起來格外清晰。

那是我耳熟能詳的腳步聲,現在聽來甚至有些懷念。

那是你的腳步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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