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十話 不要看著我

「在做著夢呢」

我聽到了聲音。

我的視野依然一片血紅。不,那是在我眼睛閉著的狀態下,從上面照射下來的燈光,透過眼瞼之中的毛細血管所看到的紅色而已。彷彿一張赤紅色的巨大臉龐在噁心地蠕動,露出宛若國王一般高傲的獰笑……。

我聽得到聲音。就算我閉著眼睛,依然能看得見。

但是,我的身體動不了。就連稍微移動一下手指都做不到。

簡直像是被緊緊地綁住一樣。

彷彿身上的肌肉都被抽走了。或是大腦被移植給別人了。好像自己不再是自己,無法按照意志來行動了。

這是被緊緊綁住,只有大腦清醒的狀態……。或者,只有意識是清楚的狀態,身體的其他部位還處於休眠之中,動彈不得。

只有睡覺的時候仍然活動的部份,與往常一樣活動著,比如心跳和呼吸……。只有自己的胸腔發出呼吸的聲音。

我覺得自己的意識好像是清醒的。好像是剛剛睡醒。但是,這種形式的清醒我還是第一次遇到。所以,我感到非常迷惑。

我的記憶很混亂,沒有辦法順利思考,好像睡迷糊了一樣。

我剛剛站在那個方塊組裝成的結構頂端,被像是戴著帽子與圍巾的女孩子給推了下來。然後,我摔到了地上,摔得粉身碎骨。

不對,我應該是在那個五彩的帳篷里——可愛的房間里,而你把電燈給關掉了。然後,電燈再次被點亮,而我清醒了過來。

時間順序變成一團亂麻,完全搞不清楚了。

夢與現實世界的時間流逝是不同的,毫無條理的場景跳躍著,彷彿一本到處都缺頁的書。好幾個分歧點、起承轉合、故事的經過,全部存在於我的心裡——而在它們全部中斷的那一刻,我清醒了過來。

我覺得身體異常的沉重。

聽到了嗚嗚的耳鳴聲。

所有的這些刺激與痛苦,宛若摧殘折磨著我的地獄。

如果我是醒著的話,那麼這就是現實吧。

而這個現實世界,原來是如此痛苦啊。

「真是奇怪啊」

說話聲又響了起來。

「睡眠,所謂的做夢,是一種逃避。為了逃離討厭的現實……。雖然或許有人會覺得,討厭現實不也挺好的么。不,那應該不是那麼浪漫的東西——只不過是生理的機制而已。睡眠並不神秘,科學上是不會把睡眠當成那種東西的。喜歡超自然的榮格所提出的見解是錯誤的。」

榮格。榮格。榮格。

不停地重複那個名字——真刺耳,我已經聽膩了。

「就連在魔法與鍊金術當道的時代,睡眠也沒什麼神秘的。那只是可以用科學的方式說明的生理反應而已。在亞里斯多德的時代,人們已經相信睡眠是肺部冒出的蒸汽造成的。」

因為閉著眼,所以我不知道。

是誰在我的枕邊得意地說著話。

「隨著時代的進步,人們開始用科學的方式研究,睡眠是由什麼東西所導致的。根據研究,是一些物質對腦部產生了作用,於是導致了睡眠。蛋白鹼、細胞激素——隨著各種各樣的物質被發現並命名,有了科學上的解釋,揭開了睡眠與做夢的神秘面紗。從睡眠之神『許普諾斯(Hypnos)』變成了化學物質『催眠激素(Hypnotoin)』,還真是狼狽不堪啊。」

真是啰嗦。

我開始有點想睡了。

明明我直到剛才都在睡覺,應該睡不著才對的。

「終於,科學家確定了人類大腦中促進睡眠的物質。和體溫的稍許降低也有關係。可以用化學式來表達,非常符合邏輯。當然,就如同你現在變得想睡一樣——無聊也是睡眠的關鍵要素之一。」

我嚇了一跳。

原來說話的那個人知道我已經醒了。

「你的心跳數升高了呢。對刺激產生反應的話,就睡不著了。在清醒的時候,如果手頭上做著就算不集中精神也能應付的簡單工作,或是處在一成不變=毫無刺激的狀態下,就會變得想睡。那是由於大腦判斷這個時候是可以休息的。因為人類的大腦不希望浪費自己所消耗的熱量,只要可以休息的話就會想要休息,就會開始偷懶。」

我連一句話都附和不了。

我的身體還處於睡眠的狀態。

「那是生物的本能、野獸的本能。如果不節約身體消耗熱量的話,在大自然中很快就會曝屍荒野。可是對於人類這種高度社會化的生物而言,這是非常礙事的本能。所謂的睡眠就是這樣。感到想睡的話,注意力就會變得散漫。比如疲勞駕駛,就是司機厭倦無聊的駕駛,想著旁邊是不是有什麼刺激的東西,而把注意力放到旁邊的瞬間發生的。疲勞的時候也不能好好說話,也不能寫論文,沒辦法最大限度地活用知識。變得沒辦法靈活思考,就任憑情感發泄出來。」

說話的人似乎很討厭名為睡眠的東西。

總覺得那語調中夾雜了幾分惡毒。

「睡眠也好、夢也好、無意識也好,都是不需要的機能。那些是人類從野獸進化而成的過程中,忘記丟掉的大件垃圾。人類被無意識、被睡眠給支配的話,就退化成野獸了。不,簡直跟只會對被賦予的命運與狀況做出反應的機器(automaton)沒兩樣。重複著和機械無異的行動,無動於衷,毫無自覺,就只是做著動作而已。」

「那是不適合人類的,是缺乏智慧的,是文明的敵人」

那聲音彷彿獨裁者一般,發出了我們必須要克服睡眠、克服做夢的宣言。

在我枕畔高聲說著自己的觀點,讓我感到討厭,忍不住想要張開眼睛。

至少,我想看看說話人的臉。什麼也不知道,就這麼任由他不停地撂下轟炸般的話語,讓我覺得很痛苦。至少讓我和他對話也好,讓我問問他聽不懂的地方也好。我一直在找像他那樣看起來知識淵博的人。我到底是誰?為什麼會永無止境地做著惡夢?那個夢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彷彿初生嬰兒一般,辛苦地張開了雙眼。

「噫——」

接著,我駭然驚懼。

從喉嚨深處發出了不成聲的悲鳴。

就像從非常漫長的睡眠當中醒來的早晨那樣,視野一片模糊,沒有辦法聚焦。或許是因為這樣,我看到了奇怪的東西。在我雙眼之前,有張巨大的臉,朝著我這邊看。

不,那是看起來像臉的東西。它的輪廓彷彿被高溫所融解一樣模模糊糊,詭異地打著漩渦。而周圍的一切看起來也是這樣,亂糟糟的一片混沌。耳鳴聲也變得更加刺耳,宛如歇斯底里的尖叫,震動我的鼓膜,讓我的耳朵很不舒服。

我朦朧地辨認了出來,自己現在看著的人,大概是個男的。勉強聽到有人叫他醫師。是醫生嗎。周圍的景色彷彿用雜亂的筆墨描繪出來的藝術畫,而不知為何我認出了周圍的東西——古老的電視機、並排擺著的書,而我似乎是躺在一張床上。

這裡好像是病房,乾淨樸素,帶著藥水味。燈光很亮,非常刺眼。我的眼睛被這光芒照得很痛,感覺刺激太過強烈了。

這裡是醫院嗎?還是看護設施……?

雖然我毫無頭緒,但感到很恐怖。自己害怕著這個混沌不清的世界。我揮舞著手臂掙扎,彷彿驅趕可怕的東西一樣。自己無意識間從喉嚨深處溢出的悲鳴,與耳鳴混雜成不協調的聲音。

「冷靜、請冷靜一點——」

那人發出了聲音,抓住了我的肩膀。

我拚死地抵抗掙扎。

逐漸靠近的,像是醫生似的臉,彷彿像在看怪物一樣看著我。我討厭那樣的視線。不要看。不要看著我。不要用那樣的視線看著我啊——

我想把視線移開,我想逃出去。可是如果這就是現實的話,已經無處可逃了。只能在這裡活下去了。討厭。如果這是夢就好了。如果只是夢的話不就可以逃了嗎。

頭暈得很厲害,我試著要起身,卻失敗了——倒了下去。

我的後腦勺被狠狠地撞到了。

血液的流動幾乎中斷。

一下子就失去了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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