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三話 渺小的魚

我的名字叫野田英樹。在今年就快70歲——年近古稀了。

我就在這座夢久島出生成長,走過了一段還算幸福的人生。我娶了一位連自己都覺得配不上那般好的妻子,雖說已經先走了一步,但是留下了一個可愛的女兒。女兒嫁給了本州的人家裡,養育著小學一年級和三年級的健康活潑的孩子,雖然生活簡樸,但還算建築了一個和睦的家庭。

沒有悔恨,也沒有焦慮,毫無怨言的人生。

但是,我現在正面對著稍微有點憂心的事態。

——胃的消化不良。

我知道原因是什麼。是因為肉的關係。

現在,女兒女婿和孫子一家來了我家玩。一到暑假這個時期,女兒女婿就會帶著孫子們來到島上休養,順便拜訪我家,這已經成為慣例了。

不管過多少年,父母就是父母。能見女兒一面當然會安心下來,看見孫子們精神的樣子更是沒有比這更高興的事了。因此,我當然熱烈歡迎女兒女婿一家來這裡玩,但是只有一個難題。

女兒做的飯,肉食太多了。

難得來到能捕獲新鮮魚的夢久島,孫子們卻幾乎不吃魚料理。於是乎,女兒做的飯自然也以其他肉料理為主,結果就演變成,在熱鬧的餐桌上,全擺著我只要看一眼胃就一陣噁心的油膩料理。

我一邊摸著咕咚一聲變得沉甸甸的肚皮,一邊孤單地在夜晚的海岸散步。

在海岸的散步並不是每天的習慣,但是女兒一家來我家這段時間,我經常像這樣用散步來消磨時間。

和女兒女婿相處不好,所以呆在家也難受什麼的,絕對不是。只是,明天女兒女婿就要回去本州了,所以今天一定會把那件事拿出來談吧,這麼想著我今天比平時散步的距離更遠了。

(……走到了相當遠的地方來了呢。)

我一邊這麼想著,一邊泰然自若地眺望著無法判斷水平線的漆黑一片的大海。潮汐的味道乘著風鑽進了我的鼻腔。聽著拍打而來的浪聲,心情舒暢。

本來想再散步一會兒,但是出去的時間太長的話,女兒女婿可能會擔心起來。我嘆了口氣,踏上回家的路。

就在這時,總覺得好像被誰叫了名字似的,我停住了腳步。

「?」

我巡視四周,想找聲音的源頭。但是周圍是沒有燈光的海岸,所以沒辦法清楚的看出人影。總之我先朝著發出聲音的方向走去。那邊是聳立著天盡岩,小小的入江口的方向。

我一邊把視線集中,一邊向前進,不一會兒,在沙灘里看到一個人影。在那個人影的前面的是,看起來是像狗一樣的,動物的輪廓。

那個人影就是聲音的主人嗎,感覺上像是年輕的女性。然而,我應該沒有那種年齡層的相識才對,我猶豫著要不要去搭話。就在這時,那名女性的聲音乘著風傳達到我的耳朵里。女性似乎正在和眼前的小狗說著話。

我聽著那聲音和內容,不經意地我發覺了其中的誤會。那名女性似乎是把那條狗稱為「小野狗」,看來我是把那條狗的名字里「野狗」的聲音,聽錯成我的名字「野田」了。最好的證明是,那名女性完全沒注意到我站在稍遠一點的地方,一直和眼前的小狗說話、有時撫摸它的身體。

我苦笑了下,就這樣準備離開那裡。

這時,我聽到了那句不可思議的,就像是要拉住我腳步似的話語。

「小野狗,好好聽好哦?在聳立著天盡岩的海岸啊,誦念某個咒文的話——」

◆  ◆  ◆

「——我說爸爸,有好好在聽嗎?」

被女兒春奈叫到後,我忽地回過神來。由於出奇地在意剛剛在海岸聽到的話,所以說實話幾乎是心不在焉了,但是我卻這麼回答:「啊啊。有好好在聽。」

隔著桌子對面坐著的是,女兒春奈和他的丈夫明雄。孫子佑樹和孫女千秋不知是不是玩累了,在我散步回來時已經在裡面的房間打著呼嚕了。當我意識到不妙的時候已為時已晚。事情順序就是春奈趁著孫子孫女睡覺的好時機,讓我坐在桌子旁,擺出了那件事。

春奈用鼻子哼了口氣後,溫和的繼續說道。

「雖然說這種話爸爸的心情可能會變差,但是我是在擔心爸爸啊。別繼續在這座島上獨居,和我們一起住吧。可以嗎?」

明雄也轉向春奈進行援助勸說,接連不斷說道。

「就是啊。佑樹和千秋也很喜歡爸爸,一起住的話他們肯定會很高興。獨居也有困難的時候吧?和我們一起生活吧。」

……女兒夫妻倆開始像這樣提出建議是三年前左右。

說到三年前,也就是和女兒女婿買到期盼已久的住宅的時期剛好重合。雖然在那之前一次都沒提過同居的事,但是似乎春奈在很久以前就開始定下計畫,也讓明雄同意了這件事。在妻子仙逝之後五年。春奈好像一直在擔心一直獨居的我的健康狀態。

無論過多少年,父母就是父母。

但是,兒女好像沒辦法永遠都保持著兒女的狀態。春奈的關懷滲入我的心扉,不禁泛起淚光。我慌張地低頭把臉藏起來。這種表情,絕不可以給女兒看到。明明正是因為知道會變成這樣,我才像是逃走一樣出門散步的……

「我說爸爸,就這麼定吧?」

春奈露出溫柔的笑容,等待著我點頭答應。

我很高興春奈能有這份心。

從心底覺得很高興。

但是——

「……我,要留在這座島。」

我這麼輕聲回道,搖了搖頭。

空氣沉浸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之中。在連時間似乎也靜止了的空間里,只有吊在柱子上的掛鐘滴答滴答地標刻著時間。

不久。

「爸爸。一個人不覺得寂寞嗎?」

春奈用好像有點傷心的,又稍微有點慍怒的口氣這麼問道。

「……啊啊。不寂寞。」

我說謊了。

「沒有必要跟我們客氣哦?家裡也從一開始就準備了爸爸的房間了。」

明雄用溫柔的語氣說明道。

「……才沒有跟你們客氣。」

我,繼續說謊。

怎麼可能不寂寞。

也會覺得有必要客氣。

被無聊的自尊心所妨礙,使我同居的決心變弱了。

——不對,不單只是這樣。

某種強烈的思念,阻止著我點頭同意。

我認為,養育了我的搖籃,同時也是我的棺材。

在這座夢久島上出生。在這座夢久島上成長。不知道除了這座島以外的世界,本州往往對我來說和外國無異。

在這裡有我與妻子一起走過的,深遠的歷史。

除了這裡以外沒有留戀。

都到這年紀了,我無法想像渡海去本州生活的自己。

要打比方的話,我就是一條渺小的魚。不像洄遊魚一樣會遠渡重洋,就只在這座島的近海終結一生,就是這麼一條渺小的魚。如果離開這座島——我想我一定會變得不再是我。

「爸爸……」

春奈用困惑的表情注視著我。我總覺得有點尷尬,為了逃避這視線,我別過臉去。

這時,在房間里睡覺的千秋好像醒了,迷迷糊糊地找媽媽來了。雖說在這幾年突然長大了不少,但是千秋還只是小學一年級學生。似乎媽媽不在身邊的話,還是會變得不安。

春奈似乎還有什麼話想說,但是沒說出口,向著千秋的房間走去了。

怎麼可以放過這個時機。我擅自決定結束這次談話,抬起腰準備回自己房間。明雄慌慌張張地叫了我一聲「爸爸」。

「……什麼事嗎,明雄。」

我與明雄擦肩後回過頭。明雄似乎已經懶得說本該說下去的話,遊離了視線。

我只用眼神表達笑意。

「是要搭明天中午的船回去吧?一直在照顧孩子算不上什麼休假吧,還是早點休息吧。」

說完後,我為了傳達自己想表示的意思,關上了房間的拉門。

回到自己房間後,我摸著消化不良的肚子,喝了胃藥。還在想明雄或許會追到房間里來,但是好像沒那感覺。雖然這麼說有點不妥,但是比起春奈果然明雄要好對付很多。如果是春奈的話,應該不會這麼簡單就撤退吧。

「……不過作為家長感覺稍微有點靠不住啊。」

我悄悄說道,不過那對夫妻也因為這樣而取得平衡了吧,一邊想著,一邊蓋上了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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