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四

重藏之死引起了巨大騷動。

札差連同夥計和保鏢一起被殺,錢財被奪,對於藩國來說也是大事件。

勘一聽說連日來町奉行下屬公差馬不停蹄地追查兇手,卻不緊張。殺重藏之後,勘一絲毫沒有武士功成切腹的打算。他要活下去,即便是苟且偷生。當初決心殺重藏就已經想好了。

自己還有未竟的事業,雖然那事業在心中還是模模糊糊看不真切,但重藏那種人不值得自己償命。同時,勘一也作好另一手打算。萬一暴露,那便慷慨赴死。殺人奪財之罪,逃不開死,只是要讓母親和千江傷心了。勘一現在已經是聽天由命了。上天如果斷定他沒有活著的價值,那真相將大白於天下。反之,則還能活一段時間。

殺人後,勘一的生活並無改變,幾乎沒有良心的苛責,簡直不可思議。勘一心想,莫不是在父親被殺的那一刻,自己就不正常了么。想到這,勘一自己都覺得自己恐怖。

每天照樣去藩校,去道場,心境意外地平和。

當堀越道場談論起這次事件時,勘一也沒動搖。比起殺人事件,道場更關心的是殺掉保鏢檜垣又一郎的刺客身手。使用自鏡流拔刀術的檜垣是教頭們熟知的高手,金井重三郎曾透露,能殺檜垣,刺客的劍術不容小覷。勘一這才知道檜垣是多麼出名。

唯一的證據是那把殺人刀。勘一把刀身取下,拋入了猿木川,又削了把竹刀,安上刀柄放在刀鞘里。其實應該要買一把新刀,但這個舉動太危險了。

從五郎次那借的錢,勘一在殺掉重藏的翌日就返還了。與借出的時候相同,五郎次什麼也不問,默默收下。

月末,丸尾雙兵衛之妻和保津悄悄離開徒組宅邸,看到來送行的勘一,母女兩深深鞠躬。同樣是殺重藏的翌日,勘一把七兩多的錢偷偷扔進丸尾家。臨別時,母女兩淚眼朦朧,想必是猜到了其中原委。兩人也沒道破,徑直去了。她們將離開藩國,前往江戶。

十五歲的勘一也知道,失去支柱的兩人今後生活將是多麼艱辛。看著身著旅裝兩人遠去的背影,想到恐怕再也見不到保津了,有種揪心的感覺。

之後過了一段時間,有天早上彥四郎突然來到勘一家。

這是彥四郎第一次來。勘一把彥四郎請入家中。因為中士極少到下士家拜訪,勘一母親還以為出了什麼事。彥四郎快活地說只是來玩的。

勘一領彥四郎來到起居室。

上茶的母親離開後,一直笑意盈盈的彥四郎忽然陷入沉默。

勘一察覺到彥四郎與往常不同,恐怕與來這的目的有關,但他並沒有發問。

彥四郎望著庭院。院內除了為勘一練劍空出的一片地,剩下都做了菜園。

「那是什麼?」

彥四郎指著爬在竹架上的藤蔓。

「冬瓜。」

「那就是冬瓜啊,還以為在冬天才能收穫呢。」

「好像是夏天摘得瓜能保存到冬天,所以叫冬瓜。我家的冬瓜很好吃哦,那可是千江精心栽培的,收穫之後送給你嘗嘗。」

「好啊,一言為定。」

彥四郎對著院子望了會。

再次對上視線時,彥四郎似乎微微一笑。

彥四郎默默取出布袋中的刀。

「這是什麼?」

「我家裡的鈍刀。不介意的話,收下吧,掛在腰間做裝飾也好。」

「為什麼送給我?」

「刀雖然鈍,至少比竹刀強。」

「發現了啊。」

彥四郎沒有回答。

「怎麼發現的?」

「竹刀與真刀重量不同,走路時步伐有區別。」

二人再次陷入沉默。

彥四郎喝口茶,站了起來。

「就這樣吧,我回去了。」

彥四郎走後,勘一追了上去。

兩人並排走著,在離開徒組宅邸區域前,兩人都一言不發,因為怕被人聽到。

「你已經知道了么?」

行至廢寺之後的道路上,勘一問道。

彥四郎搖搖頭。

「有一天你突然換上了竹刀,我想你的刀可能在修葺,就想送你一把先用著。」

勘一不說話,彥四郎也沒有等他回答的意思。

兩人就這樣默默走著,穿過城邑,來到猿木川的河堤上。

勘一在河堤上望向河中,見水流清澈舒緩。忽地想起兩年前差點在這裡被淹死。因為山上積雪融化,水位比平時高,但不是當時那種濁流。

「我只問你一件事。」

彥四郎忽然說道。

「什麼?」

「後悔么?」

「不,不後悔。」

彥四郎點點頭,就那麼去了。勘一望著他的背影。

重藏被殺事件最終沒能查到兇手,搜查行動就此終止。調查的結論是,兇手並非簡單的攔路強盜,恐怕是重藏仇家僱傭了劍術高手來報仇。也許因為重藏惡貫滿盈,町奉行的調查也不是很上心。

翌年,勘一十六歲,元服了。不過並沒有取烏帽子名,烏帽子親是徒組的飯田升藏。勘一感謝飯田肯當自己的烏帽子親,同時也為不是雙兵衛而寂寞。同年,彥四郎和信左也元服,剃掉前發的兩人容貌開始從少年轉變為青年。(烏帽子親:男子元服時,指定特定的人給他戴上烏帽子,那人就是烏帽子親,親是父或母的意思。捨棄幼名,從烏帽子親名字中取一字,做的新的名字就是烏帽子名,也叫元服名。)

根據父親死去時藩國的裁斷,元服之後勘一即可出仕,並且恢複原來家祿,但藩國方面一直沒有消息。母親好幾次問過頭領,都說先再等等。

勘一認為眼下時機並不好。藩國財政前所未有地窘迫,正想方設法地減少支出,自然不願新添出仕藩士、增加祿米了。

農民暴雲力之後,藩士被借的祿米又加了一成。勘一家一天兩餐裡面麥子就便多了,被扣掉的稻米就用自家後院的蔬菜來補充。

聽說中士的日子也不輕鬆。祿米雖有百石,家士、隨從、傭人也不少。而且因為食高祿,必須要保持排場。下士入城時一人就行了,中士則不行,必須有持槍和持箱的隨從跟著。這些隨從的生活費用都得從祿米里出。勘一從虎之丞那得知這些情況,覺得中士的生活也同樣不容易。

若藩國出爾反爾,那今後依然只能靠那十石救濟糧生活。而且萬一藩國財政不見好轉,十石救濟糧也有可能被削減,到時該如何生存。勘一再次體會到,武士的境遇是多麼不如人意。

妹妹千江也長大了,臉上稚氣消退,開始像個女兒家來。雖還不到嫁人的年紀,有人來提親倒也沒什麼奇怪的。千江希望自己嫁個家祿比戶田家高的家族,但這事就像勘一的出仕,由不得自己。

勘一把對將來的不安埋藏在心底,只專註於學問和劍術,盡量不去想這些東西將來有什麼用。他覺得,若是被雜念分了心神,修行便會出現懈怠。不管在藩校還是道場,勘一隻管埋頭修行,並且在修行中忘記一切。

可是勘一在藩校的成績並不如人意。藩校水準之高超乎勘一的預料,儘管懷著下士當自強的信念努力學習,成績卻不僅沒有拔尖,連保持在中游都相當艱難。

藩校的第一位始終是彥四郎。勘一愈發為彥四郎的才華而折服。

有次考試之後,勘一讚賞彥四郎。彥四郎卻笑也沒笑。

「我的知識確實比勘一廣,考試自然能有好成績。勘一怎麼說呢,學問上有偏重。」

勘一點點頭,自己的這點他心知肚明。

「不過,勘一。我覺得你的優點在於挖掘很深。我可能說的不太準確,就是讀書注重深層的意義。」

「我不懂。」

「比如四書五經等漢籍,讀得再多又有何用,不如仔細鑽研其中的一個思想。」

彥四郎的話令勘一感到意外,因為勘一以前並不這樣看待學問。

「但在我在學問方面缺乏探求心,在我看來,你才更優秀。」

不過勘一卻以為,這是彥四郎獨有的謙虛。

一年之中,勘一身體成長顯著。個子並沒長多少,但肩膀上的肌肉隆起,胸膛更加厚實。健壯的體格經常成為夥伴們開玩笑的對象。

其他人也都由少年向成人轉變。彥四郎個子又長,現在比勘一高出半個頭,只是依然很瘦。

勘一雖有殺人經歷,之後劍術並無大幅提升。在堀越道場練劍三年多了,於五十幾人中只能排到十位上下。

他總是一招正面下劈,一旦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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