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少女禁區

被送進施療所的那個男人,有一個緩緩撫摸自己指腹的習慣。

無意中向男人指出了這一點之後,男人撓了撓自己那已經混入了幾縷白髮的腦袋,羞澀地微笑了起來。

「這是不知不覺染上的習慣。可能看起來會很不體面,很讓你心煩,不過還望見諒。」

他是個謙遜的男人,但是離卑屈卻相去甚遠,應該說,男人的身上帶有一股豁達之人獨有的雅緻。假如男人坐到一張藤椅上的話,那他之後的一舉一動必然都會透著這股雅緻吧。此外,無論是那張消瘦的臉,那雙深陷進眼窩的眼睛,都令人感覺男子經歷過的歲月比一般的老年人還要長久。

這個男人,就像是在問晚飯的菜色一樣,把那個帶有決定性意義的問題若無其事地問了出來。

「畢竟,我也沒法活多久了不是嗎」

我在一瞬間,對於該不該回答他產生了猶豫。

但是,我卻連這份猶豫都沒有掩飾好。這下他恐怕已經很清楚答案了吧。再向他隱瞞也沒有任何意義了。我先用水桶里的水洗了洗手,然後把手擦乾了之後,看了看桌子上那張用紅筆寫成的,記載著今早其中一個徒弟在參拜釘食大人的時候得到的神諭的紙片。

「上面說,每晚不間斷地使用符咒以及進行放血的話,也許,能活到冬天……」

男人閉上雙眼,靜靜地搖了搖頭。只靠這麼幾個動作,他就讓別人了解到了自己堅強內心中的打算。

男子一邊輕撫自己的一根手指,一邊開朗地說道

「我已經在心底里決定過,如果能讓自己選擇逝去的時間的話,就選夏天的了。」

直到太陽升到高處為止都一直在高鳴的雙音蟬如今,進入片刻的休息,等待著黃昏的到來。外頭只傳來了弟子們籌備祭典的聲音。今天的過午時分炎熱,但卻寂靜。

這個夏天,也許的確非常適合死亡也說不定。

腦中,不由得出現了這種輕率的想法。於是我悄悄地在手掌上寫了個「人」字。

「您,不害怕嗎?」

最終,我還是向這個男人提出了這個決不允許向一般病患詢問的問題。

令我意想不到的是,男人,沉默了數秒。天上的雲彩緩緩飄動,男人臉上的表情也遁入了陰影之中,讓我無法看透。沒過多久男人總算開口作答了,但是那把聲音,卻明顯和先前不同,聽起來十分的低沉。

「因為一個超越了死亡的詛咒,現在,也仍然在擾亂我的心緒啊。」

超越,死亡。在我複述著這句話的時候,男人又一次輕撫了一下自己的指腹。

「您想聽聽看嗎?」

我那沾滿汗水的後背突然毫無理由地,感覺到了一股寒氣。可是,我還是點了點頭。這是因為,我身上的每一寸肌膚,都感覺到了某種不應該置若罔聞的東西的存在。這是一股近似於害怕的直覺。

「那天,正好就像今天一樣炎熱……」

那一天我也因為,突然襲向太陽穴的劇烈疼痛,而出了一身粘汗,從淺睡中驚醒了過來。四處發黑的枕頭又染上了新的血漬。也許是我的睡相太差了吧,疊在被子旁邊的衣服也被弄得亂七八糟。

那陣子,我唯一的願望就是能夠美美地睡上一覺。

你應該,也有過這樣的經驗吧。比如說,對有誰在自己的面前死了啊,又或者是戀情啊之類的瑣碎的煩惱耿耿於懷,結果搞得自己整晚都沒合過眼。因為類似的原因,導致自己沒辦法安穩地,靜靜的睡上一覺的時期,在你的人生中,應該也有過吧。對我來說,這段時期就是從我十二歲開始,到我十五歲那一年的,那三年間。

而我當時的煩惱,比這些更加的切實,並且還會伴有一些讓人感到進退兩難的問題就是了。

不知道什麼時候,我的腦髓就會像是被挖掉一樣痛起來,疼痛會把我睡夢中的世界撕成碎片,我甚至不知道當時自己是不是真的被拉回了現實。

當我趴在讀書架上打瞌睡的時候,到釘食大人的住處跑了一趟腿之後,有時甚至在我洗臉的時候都會出現頭痛,那些時候我只能放下手頭的一切,跑去叫我的人的身邊。不然的話,我的頭裡就會像是被深深地插入了一根鐵棒一樣,痛得更加嚴重,更加激烈,弄個不好甚至有可能會產生生命危險。這股痛苦不問時間,不問地點,一直在束縛著我。

對,就連那個早上也是一樣。

我被這股痛苦驚醒過來之後,急急忙忙打算換衣服,但是因為我的其中一隻手正為了緩解痛苦而搓著太陽穴,所以換衣服的進度並沒有我想像中的那麼順利。就在我總算綁好了帶子的時候,一記新的疼痛又襲了過來,痛得讓我倒在了榻榻米上。可就算是這樣,我還是在榻榻米上一點一點地爬著,在爬過了幾個坐墊之後,總算是,奄奄一息地爬到了走廊上。

一位身著墨黑色服飾的少女正坐在這條走廊上,看著我這一邊。

這位就是,我的主人。

墨黑色的頭髮烏黑髮亮。另外,她還有一雙和她嬌美的鵝蛋臉並不相配的,如同刀刃一般銳利的眼睛。真要形容的話……對,她就是一個給人一種裁紙一般的美感的,妖女。

少女的手上還握著一個與她有著同樣顏色的手縫人偶。和那種用於祓禊的人偶不同,這個人偶的頭部縫得很穩,而且四肢上的每一根手指和腳趾也都仔細地再現了出來,這是一個咒具。另外,相信也不用我多說了吧,一根閃著鈍色光芒的釘子正插在正好是人偶太陽穴的位置上。

「你比昨天,慢了整整十五秒呢。」

她低聲這麼說了一句之後,便把釘子從人偶的太陽穴上拔了出來,然後毫不留情地再一次扎了進去。我一邊彎起身子一邊呻吟了起來。

「你穿上這個的話,我就饒了你。」

她遞到我鼻子下的,是我平時穿的那雙草屐。可是,它現在和我昨天穿著它回來的時候比,卻多了好幾處明顯的不同。

草屐上沾著好幾搓黑土。而且還傳出一股像是燒了某種香一樣的氣味。草屐帶的根部還標著一個小小的倒三角。一想到這雙平凡之至的草屐在昨天到底被施加了怎樣的咒術,我便不由得顫抖了起來。

在被她用下巴比了比之後,我提心弔膽地穿上了草屐,下到了鋪滿小卵石的庭院里。暫時,還沒發現什麼奇怪的地方。在我姑且鬆了一口氣的時候,她也下到了庭院上,說道

「我每拍一次手,你就走一步。」

她以不容分說的口吻對我說完之後,便開始輕輕地,拍起了手來。

我戰戰兢兢地,邁出了一步。

就在我緩緩把右腳踏下的時候,我發現踏上去本應平實的小卵石地,卻沉了下去。不,並不是那樣,而是我的腳深深地沉入了地表的下面。腳踝下面的部分,就那麼埋在了地底之下從我的眼中消失了。這本應不可能發生的一幕,讓我不由得,發出了纖細的悲鳴聲。

她瞄著我慌慌忙忙打算把腳抬起來的那個瞬間,啪,又拍了一下手。之後堅實的土地也理所當然地,沒有接住我逼不得已所踏出去的這隻左腳,我的雙腳就好像是被吸進去了一樣一點一點地陷了下去。大地,感覺就好像一塊羊羹一樣易碎,又好像麥芽糖一樣柔軟。啪。我是想要把沉到地里的右腳給拉出來的,可是右腳卻違背了我的意願,沉得更深了。啪。左腳,也一樣。我家裡的這個讓我沒辦法繼續前進的庭院,已經成為一個名符其實的陌生的無底沼澤了。不,應該說,它像某隻正張開著血盆大口準備吞噬獵物的生物吧。啪。我的雙膝完全沒入了地裡面。包住我的雙腳的下半部分的,是一些又冷又濕像是泥土一樣的東西。是一種沉沉的並且給人陰鬱質感的東西。我的汗水,在不知不覺間滴落到了這種不明實體的東西上。啪。我現在就好像只有腰部上面的身體長在了地上一般。啪。可就算是這樣,我那雙已經沒法看見的腳還是在擅自動著,啪,還在繼續往下沉。我著急地看向她之後才發現,本應比自己矮小的她,現在為了俯視我已經需要把頭完全低下來了。啪。她的嘴角上,隱約浮現出了一抹笑容。

她的這抹笑容,助我勉勉強強地,忍住了自己因為過於害怕而差點流出的淚水。因為我認為就算被她握著生死大權,可只要我內心中還保有那份與自己年齡相應的倔強,我就不能在她面前出醜到哪種地步。

啪。連胸口都已經陷進地里了。我的雙手正抓著地上的小卵石。可就算因為肺部被壓迫而喘不上氣了,貪婪的土壤也還是在繼續吞噬著我,啪。呼吸變得困難,可現在卻連劇烈咳嗽都做不到,胸中的苦痛只是一味地在加劇。啪。連我的手,我的脖子都已經陷到土裡了。我就像是個快要溺死的人一樣,用上自己整個身體,拚死在掙扎著。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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