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五章

十六年前,事發當日早上,渡瀨真悧身穿衣領寬大、下擺長如披風的白色外套,腳登同為白色的靴子,喀喀地踩響腳步,預感一切的終結即將開始,搭上擠滿通勤人潮的那班列車。

地下鐵各站外皆有組織的車子停駐,各自帶著準備好的黑色泰迪熊混入車站人潮之中。

自某時起,真悧發現自己毋庸置疑地討厭這個世界。世界由無數的箱子所構成,每個箱子里裝著人們,不自然地蜷曲著身體度過一生。他們遺忘自己原本的形狀、本來喜歡的東西,甚至所愛的人們,直到生命結束。

就連這個地下鐵,不過只是用來運輸這些窘迫人群的更為大型的箱子集合體。對於世界而言,對於真悧而言,這種東西毫無必要。

能自由跳脫箱子的真悧是被選中的人。因此,他打算破壞世界。這天就是他的第一步。一邊耍弄著白色手套中的黑色泰迪熊,真悧輕輕露出笑容。

當一名來自隔壁車廂的女孩撥開其他大人的腿,走到真悧的身邊時,他立刻注意到女孩釋放的氣息,全身寒毛聳立起來。

低頭一看,這名背著紅書包的女孩,碩大雙眼正毫不迷惘地抬頭望著真悧。她正是桃果。

「我要把你從這個世界放逐出去。」

發現這名小女孩竟能見到與真悧所見相同的世界,令他感覺很奇妙。即便如此,她也不可能與真悧對抗。

「真教人感動得發麻啊,你想怎麼做?」不信桃果有何能耐的真悧從容笑了。像是回答,桃果眨了好幾回被長睫毛環繞的大眼睛。

列車與乘客逐漸在景色中溶解,變得模糊。只剩兩人獨處時,真悧轉身面對桃果。那裡是只有真悧與桃果能見到的景色,唯獨這兩人能共享的世界。

在這個四周有稀疏星辰散布、恍若太空一般的場所中,真悧放開黑色泰迪熊,使之浮於半空。泰迪熊彷彿在瞪著桃果似地,有著一雙眼角上揚的吊吊眼。

桃果放下沉重的書包,從中取出日記。

「這裡面記載了轉換命運的咒語,我會唱誦這個。」

「太遲了。如果我們早一點相遇的話或許還有用吧。」真悧忍俊不住地笑了。他的頭髮有如蔓草般不懷好意地伸長,妝點了黑暗虛空。

但桃果面不改色。

「我要把你從這裡拋入永遠的黑暗之中。」桃果說完,口中的話語全變成桃色的花瓣,在空中旋繞,朝四方散去。

真悧臉上失去笑容,由他身上開出的花朵一瞬間枯萎了。

「若是如此,我就把你禁錮在我的詛咒里吧。」

幾乎在桃果唱誦咒語的同時,真悧手指輕觸自己嘴唇,接著將「印記」貼在她的額頭上。桃果來不及唱誦完咒語,拯救不了所有人。就這樣,黑色泰迪熊的眼睛閃爍,引發了事件。但世界並沒有毀壞。

兩人牢牢看著對方受到詛咒,逐漸變化。桃果嬌小的身軀分裂成兩半,連同靈魂,化為兩頂企鵝造形的帽子;真悧則分裂成兩隻毛色漆黑烏亮,有著鮮紅雙眼的漂亮兔子。

真悧轉念一想,身為中選者,這點短暫的詛咒根本無須掛心,總有一天他會將世界破壞得一乾二淨;除此之外,他也將永不忘記賭上生命來否定他的桃果。

之後的漫長時間裡,每當真悧想到擁有力量對抗他的桃果,油然而生的憤怒情緒也逐漸變得與熱烈的愛情互為表裡了。

陷入詛咒漩渦中的桃果一心一意只監視著真悧;而真悧,也在被桃果詛咒的路上朝未來前進,一直靜心等候能夠再度達成未竟之功的那一天來臨。

經過十六年的現在,渡瀨真悧決定這次一定要在詛咒的限制中,將世界破壞。

聽到不知去向的陽球被送到醫院的消息,是在夜晚將至的時刻。接到來自醫院的電話,吃驚的我急忙套上大衣,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跑向醫院再說。

在急診櫃檯登記後,來到陽球沉眠的病房。鷲塚醫生見到滿臉發青的我,立刻皺起眉頭。陽球躺在床上,閉著眼,臉上掛著氧氣面罩,跟心電圖儀器連接。

病房位置離護理站很近,而且是個人房,引起我的不安。

患者愈接近死亡時,總會從有好幾個病床、離護理站較遠的一般病房,移到距離較近、能立刻照應的個人房裡。陽球過去也曾輾轉移過病房,但就是還沒進過這間病房。

「令妹被送進來時,昏迷不醒當中一直喊著你的名字。發生了什麼事嗎?」

我坐在陽球身邊的凳子俯身凝視她時,鷲塚醫師問道。

企鵝二號從我膝蓋上探出身子注視陽球蒼白的臉蛋,我看著它大大的後腦勺,想適當回些話,卻辦不到。

全都是因為我沒把陽球的心情當一回事。陽球身上除了醫院的診療卡以外,本來就很少攜帶顯示身分或聯絡處的東西。假如有其他聯絡方法,未必會聯絡我吧。

就連今天,她隨身攜帶的物品也只有常用的托特包、錢包、手帕、OK綳和糖果、唇膏,以及高倉家的鑰匙。此外,就是那頂企鵝帽。

「你哥哥不在嗎?有件重要的事要說,請他到診療室……」

「哥哥不會來了。沒關係,在這裡對我說吧。」我打斷醫生的話,說:

「陽球還能活多久?」

「不是今晚,就是明天早上吧。很遺憾……」鷲塚醫生極為沉靜地說。

「我去跟親戚聯絡一下。」我若無其事地把二號放到凳子上,離開病房,分別打電話給伯父和荻野目。

在護理站的安詳燈光下,站著工作的護士們就在我眼前。

伯伯非常平靜。或許是從我的語氣察覺陽球的狀況很不樂觀吧。我只斷斷續續地說了必要事項,伯伯說他會儘可能早點來,要我先休息後,便掛上電話。

我對荻野目說陽球被送到醫院來時,她也不如我預料的吃驚。相反地,她顯得非常冷靜,問我陽球在哪昏倒,以及我是否需要什麼東西。受她影響,我也總算能鎮靜地在腦中整理眼前狀況。

「在檐廊最裡面的花盆底下,有膠帶貼著的預備鑰匙,你用那個進我家。在陽球房間里,有用紙箱裝好,準備寄送到伯伯家的行李,裡面有陽球的衣服。然後……」我一邊喃喃地說,一邊想像著剛剛離開的自己家裡,有種難以言喻的奇妙心情。昏暗、寒冷又無人的家。冰冷的走廊。老式的瓷磚浴室。局促狹隘的廚房。雜七雜八的紙條用磁鐵貼得滿滿都是的冰箱。點起燈來就會染成一片橘紅的客廳。在其隔壁的是陽球睡覺的房間。設有誇張天篷的粉紅床鋪盤據了房間大半,釀出一絲與世隔絕氣息的陽球房間。

「晶馬?你沒事吧?」

「嗯,沒事。抱歉,然後是……啊,我把健保卡帶來了。」我突然無法集中精神,重複了好幾次「呃……」。呃呃……應該還有什麼要帶的吧?某種更重要的東西。

「你冷靜一點。總之我先隨便挑幾件陽球跟你的換洗衣物過去吧。」荻野目的聲音是如此堅定可靠。

「嗯。謝謝你。對了,關於陽球……」我細碎地說著:「聽說……今晚是危險關頭……明天,或者後天可能就……」

「是這樣啊……這未免……」由電話另一頭傳來的荻野目聲音聽來有些吞吞吐吐,或許在忍著眼淚吧。

回到病房,我不小心一屁股坐到凳子上的二號。鷲塚醫生露出奇妙表情,但我沒心情在意這些了。

「真悧醫生在哪裡?」我突然想到這件事,抬起臉問。那個預告陽球已經回天乏術的醫生。但換成是他,說不定還能拯救陽球吧?

「真悧?你在說誰?」

「當然是特別診療科的真悧醫生啊!陽球最近不是都接受真悧醫生診療嗎!我想聽聽他的看法。」我忍不住大聲嚷起來。

「慢著,這家醫院並沒設有那種科。況且,在我離開日本的這段期間,應該是別的醫生代我的班。他也應該跟你們打過招呼吧?」

「怎麼可能。那個身材高挑、有著一頭長髮,以及……」他的臉長得什麼模樣?我們去過的診療室,或陽球待過的個人房又是在哪一樓?

在一臉困惑看著我的鷲塚醫生面前,我的嘴巴一張一合,說不出話來。

「他還帶著……兩個小孩子……」

「啊,我過去的確有過叫這個名字的助手。」鷲塚苦笑地說:「這麼說來,我前陣子似乎也夢見他了。曾當過我助手的渡瀨真悧在夢中現身,是個很奇怪的夢。」

「那個人現在在做什麼?」

「他死了。十六年前死的。他在夢中好像也自稱幽靈。真是的,這實在很不科學啊。」

「幽靈……」不可能。我跟陽球以及老哥都見過他好幾次。那種有如植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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