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二章

徐徐睜開眼,聞到一股冷冰冰的榻榻米味。天氣已經冷到令人捨不得離開被窩了。我在被窩裡昏昏沉沉賴了一會,然後一鼓作氣起身,迎接冬日早上。因用力過猛,窩在我腳邊還在睡夢中的二號被帶得在榻榻米上滾動。

我邊打寒顫邊開電視,收看氣象預報。今天似乎一整天是晴天。姑且搖了搖裹在隔壁棉被裡的老哥肩膀,但我知道他沒這麼輕易就被喚醒。

我獨自站在寒冷的廚房張羅早餐,從瓦斯爐下方的櫥櫃拿出包在報紙里的父母的碗筷,然後,將這對宛如寶物、也像是禁忌的碗筷儘可能不發出聲音地放在流理台旁。兩雙長度不同的焦茶色筷子,和外形圓滾滾的碗,外側為淡綠色,內側繪有白與金色絲線蓮花圖案。許久未見這對碗筷,油然而生的懷念之情甚至令人發毛。我把發黃的舊報紙揉成一團,深吸一口氣,接著,擅自將碗筷丟進垃圾桶。碗筷落入加蓋的垃圾桶里,沒有破掉,只傳來一聲鈍重悶響。

在老哥和陽球擺設餐桌的期間,我不時張望廚房的垃圾桶。總覺得被我拋棄的碗正靜靜地監視我。但我反覆告訴自己:沒什麼好內疚的。

「開動了——!」三人均雙手合十,我跟老哥率先伸手夾起烙上些許褐色焦痕的煎蛋卷。

陽球神情認真地問我們:「怎樣?」

「超贊的!」老哥咧嘴一笑。難得他已經換好制服,一臉神清氣爽。

「嗯,很好吃吔。」

「真的嗎?太好了!」高興的陽球自己也夾了一塊送入口。

不知為何,老哥和陽球今天也很早就起床,嚷著要做煎蛋卷、想吃醬菜後便闖入廚房。老哥切著冰箱剩餘的萵苣和茄子,陽球在睡衣外披上睡袍,睡眼惺忪地打蛋,夾在他們倆之間,我實在難以心情平靜地烹煮味噌湯。

我想他們兩個一定跟我一樣,無法睡好吧。

昨晚,我們趕緊放滿熱水,輪流用熱水暖身。先讓陽球躺在床上休息後,我放棄煮燉煮,改煮什錦粥。調味是陽球最喜歡的加蛋清爽口味。

雨打進客廳里,緊急搬進來的衣服全濕了,我跟老哥不知該講什麼好,只一個勁地提起這陣子的芝麻小事。

如「衣服超慘的!」或「明天要交習題嗎?」之類,最後還扯到山下為什麼交不到女朋友,但就是覺得如坐針氈,結果還是比平常更早就寢了。

當在黑暗客廳的被窩裡只剩我一人時,我又深深嘆氣到喉嚨發疼的程度,勉強閉上眼睛。心中默念:一到早上,一切都會恢複如昔。

「陽球,不知不覺間你的廚藝又更好了吔。」老哥今早也是胃口大開。

「嗯。住院時一直在腦中模擬嘛。」陽球自鳴得意地說。

「光靠腦中模擬就能讓廚藝變好?」只不過靠我貧乏的想像力,恐怕沒啥效果吧。

「怎麼了,晶馬,別因為變得比你高明就鬧彆扭啊。」

「我才沒有鬧彆扭咧。」我嘟起嘴巴,對陽球使眼色。陽球笑著將煎蛋卷分給企鵝們吃。

「先別說這些了,吃吃看醬菜吧,我做的喔。」

「你只是把菜放進塑膠袋裡搓揉而已吧?」話雖如此,盛在小碟子里看起來倒是挺有模有樣的。

「搓揉的方式可有訣竅的,我的搓揉技術特別高竿。」老哥強調「搓揉方式」時,手指蠕動得異常滑順,到底是在搓揉什麼嘛。

「搓揉醬菜才不是那種手勢呢!別一大早就提這類話題啦!」我隔著矮桌往前探身,瞪視老哥。

「什麼跟什麼,那種話題是指哪種話題啊?」老哥面不改色地反唇相稽。

陽球噗哧笑了,喝了一口味噌湯。

「好好喝。小晶的味噌湯有媽媽的味道呢。」

陽球不經意的言詞,使我和老哥停止拌嘴。敏感察覺沉默的陽球,緩緩將碗放在矮桌上,垂下頭。

我們是一家人——雖然我對夏芽真砂子如此堅稱,但那時的陽球明顯有點怪怪的。那隻又白又細、沾滿雨珠、朝我的臉伸來的冰冷手指,歡欣泛著淚光的眼眸,我們知道那代表著什麼意思。

雖然沒被紅色回憶彈擊中,但陽球已回想起來了,想起我們兄妹是由宛如糖果般甜蜜脆弱的回憶堆砌而成的事實。

即使如此,我們仍是一家人。我下定決心,決定不再漠視隱然藏在心中對爸媽的憤怒或憎恨。

「別再說了,陽球。」我小聲地說。「高倉家就只有我們三人。」

陽球抬起臉,似乎想說點什麼,但從她微張的小口裡,什麼話語也沒有吐露。

「是啊。」老哥的嗓音低沉。

陽球顯得有些悲傷。但是我並不想訂正我的說辭。

這件事已無可奈何了。我無法原諒我的父母,也無法包庇他們。

「陽球,你有發燒嗎?應該沒事吧?」我問得很淡然,陽球極為小聲地回答:「嗯,我量過了,沒事。」

「今天要去回診吧?路上小心喔。」我又故作輕鬆地接話。

「嗯。」

本來期待老哥能說點玩笑緩和氣氛,但我的期待落空,我們在餐具鏗鏘聲中結束早餐。

莫名覺得自己好像幹了壞事,帶著憂鬱心情跟老哥出門。但是,我並沒有做錯任何事。我相信沒有。

結束定期健診的陽球,在診療室內與真悧面對面坐下,茫茫看著自己的身體在斷層掃描下的模樣。雖然不是很懂,由這樣看來,陽球也是有內臟和少許脂肪與肌肉,靠著這些器官運作來活命。

「真教人感動得發麻啊。」真悧注意到陽球的視線,對她尋索自己腹中千秋的認真態度不禁莞爾。

「今天來說個戀愛的故事吧。」說完,真悧猛然站起,椅子嘰嘰嘎嘎響了起來。他將貼在觀片箱上面的光片全部取下,說:「你追我逃,逃了又追。原本很順利,某天對方突然冷冰冰逃掉了!你說,如果是你會怎麼做?」

冷不防的提問令陽球傻眼,頓了一拍,她還是立刻作答:

「如果是我,應該不會追吧。」陽球今天穿上純白的安哥拉羊毛衣和及膝白色摺裙,底下搭厚實的羊毛褲襪與常穿的牛仔靴。

「為什麼?」真悧站在投影於牆上的大鐘里。白袍與褪色的襯衫在黯淡的診療室里乍看是混濁的水藍色。炭灰色的褲子和黑鞋與房間的暗影融為一體,他那兩顆宇宙般的眼睛與虹彩閃爍的長髮彷彿釋放著光彩,在黑暗中也很醒目。

「因為聽起來好累。」

「嗯,的確也有人這麼認為。所以你這是在宣示只想當逃避者。」真悧揚起雙層微笑。

「什麼意思?」陽球略略歪著頭,回望真悧。但不管怎麼注視,也無法由他宛如蘊藏星辰的雙眸中看出他的想法。

「倘若兩個人都逃,等於是彼此皆主張著『我不打算主動接近』啊。」

「這樣的話,會怎樣?」陽球低頭。

「這段戀情不會有結果。」真悧明確斷言。

「那也好。反正我並不打算談戀愛。」陽球也果決地說。才剛說完,感覺自己的心像是被疾病一點一滴地腐蝕,似乎能聽見戀情徐徐走近的腳步聲,令她害怕得不得了。

陽球認為自己非但一無所有,甚至比零還貧瘠,是個缺欠太多事物的個體。要以正常人身分去喜歡他人,實在是種奢望。如此奢望,只會給冠葉或晶馬平添麻煩。陽球很清楚,就連現在苟延殘喘的日子也仍需要各種事物來支撐,甚或還得犧牲許多事物,因此,她不敢奢求更多。因此,陽球不想談戀愛。然而,她卻老覺得胸口悶得難受,只能嘆氣度日。

「是嗎?」真悧靜靜地重新坐上椅子,蹺著腿問道:「你不想戀愛啊?」

診療室霎時又歸於寧靜。陽球瞥了真悧一眼,猶豫地開口:

「假如說——我只是舉例喔。」陽球說服自己:這只是純粹基於興趣的問題。

「嗯。」

「假如對方逃了,我只要追著他就好?這麼做,戀愛就會有結果嗎?」

「是有這個可能。」真悧悠哉地回答。

「是嗎?可是這種人難道不會一直逃避下去,而不願意給我果實嗎?」雖不清楚為什麼不給果實,但陽球認為,逃避者應該會無窮無盡地逃避下去吧。所以說,再怎麼追趕也沒有意義。

逃著逃著,背影愈來愈小,不久成了一個小點,最終消失不見。不論如何拚命追逐,也一定無法追上那道背影。既然如此,打一開始什麼也不做就好。各自捧著自己的果實,從現在所在位置寸步不離就好。

「你真敏銳。是的,逃跑者絕不會給追逐者果實。為了讓對方不停追逐,他們不會讓遊戲輕鬆結束的。」真悧意味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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