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 第四章

彷彿回應冠葉的吶喊,砰一聲,加護病房的門猛然打開。

「是的,你沒有資格。沒錯吧?」一道沉著鎮定、甚至帶點笑意的聲音說。

冠葉緩緩轉過疲憊不堪的身體,朝聲音方向望去,一名把白色發亮的頭髮隨意紮起、身穿白袍的高個兒男子雙手插進口袋,站在門口。白袍內穿了件淡粉色襯衫,系著暗灰條紋領帶,下面則是細心熨過的褲子與帶有光澤、造型銳利的黑皮鞋。

像在回應男子的詢問,一對長得一模一樣的紅眼男孩從他背後露出臉。男孩們漆黑的頭髮如蒲公英絨毛般蓬鬆柔軟,上頭綁著紅色天鵝絨緞帶,黑色罩衫胸口系著同是黑色的阿斯科特領巾,領巾上別著發亮的紅色雕飾別針。黑色襪子以襪帶繫於炭灰色短褲上。弔帶純白刺眼。頭上紅緞帶翹起的男孩名叫白瀨,垂下的則叫做宗谷。白瀨與宗谷分別提著擦得光亮的黑皮革醫事包與銀色公事包,站在男子背後。

冠葉露出兇惡表情,撐著身體站起來,男子再度對他微笑。他雙眼中的一切都像在發亮、無法確定是否真的在看冠葉,眸子彷彿各是一座宇宙。在光線照耀下發色不斷變化,淡桃色、水藍色、綠色等色彩飄然閃現,又像溶解於空氣般消失。

「真教人感動得發麻啊。」

冠葉想起剛剛在電話里聽過這句話,震了一下。他就是在電話中預告陽球今晚死亡的人物。

「別放棄,這個世界尚未終結。」

「你是誰?」

男子眯細了閃亮的眼睛,把頭歪向一邊,瞥了一眼手錶。白瀨從醫師包中取出名牌,俐落地替男子別在白袍胸口。

「我簡單自我介紹吧。」

名牌上顯示「特別診療科·渡瀨真悧」。

「我是今天剛上任的醫師,請多指教。」

但是剛才加護病房裡的醫師與護士沒有半個人提過真悧會登場,連陽球的主治醫生鷲冢也沒有回來。

冠葉對他抱持懷疑態度。有如女性般秀氣的容貌,身上散發出類似樹木或水氣的香味,一頭難以想像是男性醫師的長髮,明明一點幹勁也沒有、卻又能使氣氛緊繃的強勢態度。以及,他身邊的奇怪男孩。

真悧彈指頭,這次換宗谷打開捧著的公事包,裡面裝了整齊排列的蘋果。

「那是?」

真悧微笑,拿起一顆蘋果,宛如魔術師般將之變化成安瓿。

「這是從遙遠的地方帶來,要送給你們的禮物。」

冠葉身子探前,仔細端詳那瓶上頭沒有任何標籤的安瓿。裡面裝了純白中摻有極微量粉紅色、類似蘋果花顏色的神秘液體。不知為何,那令冠葉想起企鵝帽女王世界中無限擴展的荷葉邊與甜美的氣味。

真悧靜靜地說:

「來場生存戰略吧。」

冠葉不禁起了雞皮疙瘩。眼前的男子竟然說出這句普通人恐怕從沒機會說出的話,彷彿想對冠葉表示他知悉內情一般。

「你剛剛說了什麼?」

真悧揚起雙眉裝傻。白瀨從醫事包中取出針筒交給真悧,他打開安瓿封口,插入針頭,抽出裡面的液體。

「此時此刻,你只是個無能為力又悲慘的孩子。你拯救不了最愛的妹妹,只能詛咒自己的命運。但,換作是我呢?」真悧搖動頭髮,推出針筒內的空氣。

「那是什麼葯?」冠葉皺眉,瞥了一眼加護病房外頭,但玻璃窗外沒看見晶馬的身影。依冠葉的判斷,說真的,他覺得眼前這名自稱醫生的男子實在難以信任。

「這個嘛……就當這是喚醒沉眠公主的王子之吻吧。當然,是成年人的吻。」真悧特彆強調「成年人」的部分,自我陶醉般笑了。

白瀨與宗谷異口同聲笑著說:「真悧醫生,您真帥氣!」

「好吧,你決定怎麼辦?」

真悧拿起針筒,低頭望著冠葉。但是,他的眼睛是否真的在注視冠葉,還是在注視冠葉內部的什麼?或者,是與這些截然不同的東西?冠葉不得而知。

「遺憾的是,這份禮物並不便宜。這種新葯很寶貴,全世界有無數患者引頸期盼著它啊。」

明明語帶譏諷,但表情與聲音之中卻連些微的惡意也感受不到。這樣卻反而更令冠葉覺得恐怖。

「要談錢嗎?」

對於冠葉開門見山的回答,真悧不禁笑了出來。

「假如你認為金錢當作令妹生命的代價很妥當,那就如此吧。」

冠葉走到真悧身旁。

「如果你要錢,我願意付。所以,快用那個……」

像是要打斷冠葉的話,真悧在加護病房中踱著步,說道:

「這筆金額恐怕不是失去父母的高中生能支付的。」只不過真悧早就看出,就算這麼說冠葉也不會放棄,所以直接打開了安瓿。事態一如預想,令他覺得有些無趣。

「我有門路!我能跟你保證。」

「喔?你要用那個當抵押嗎?」真悧毫不客氣地走到冠葉面前,用手指了指他敞開的胸膛。

「什麼意思?」冠葉感到真悧似乎知悉自己的一切,不由得緊張了一下。雖然冠葉明白他沒道理知道這件事,但由他剛才的表情與言行看來,怎麼看都像是「知情」。

冠葉露出剽悍神色,以反抗的眼神瞪著真悧,真悧覺得冠葉很有趣。熱切、兇猛而有趣。

「她值得讓你付出這麼多嗎?」真悧純粹是對這件事質疑。在一旁的病床上昏睡,不,說已經死了也無妨的那名臉色蒼白的嬌小少女,長長的睫毛與光潤美麗的頭髮。她的確具有某種魅力,但也頂多如此。

「她是我重要的妹妹。」冠葉撒了小謊。對冠葉而雷,陽球不只是妹妹。

「你能得到什麼回報?」真悧表示訝異。這對他而雷也是個很理所當然的疑問。「為了妹妹,你不斷不斷燃燒年輕強健的身體,到頭來,你還剩下什麼?變得焦黑醜陋的蠍子心臟?還是純白的灰燼?恐怕連灰燼都會被風吹走,什麼也不留啊。」

冠葉推開真悧指著他胸口的手。

「我不需要回報,也不想要。我只要陽球活著就夠了。快注射吧!你不是醫生嗎?」

真悧輕吹口哨,表示由衷對冠葉感到佩服。

「真教人感動得發麻啊。」

真悧一露出微笑,靜靜站在背後的白瀨與宗谷也一起笑著鼓掌說:「不愧是真悧醫生,契約成立!」

這場奇妙的鬧劇究竟是什麼?那對年幼的雙胞胎——或說兩名長得很相似的男孩,究竟是何方神聖?雖然疑問多到數不清,冠葉一想到陽球又有得救的希望,緊繃的神經總算放鬆,安心得隨時都可能沉沉入睡。

「那麼,就這樣吧。」真悧慎重其事地站在陽球身旁,抓起她白皙的手,以熟練的動作為她注射。

針筒中的液體一點一滴被陽球的身體吸收。

冠葉喃喃說了聲「陽球」,屏息注目著這一幕。

我依舊悵然若失地坐在離加護病房有點距離的走廊椅子上。

「這是懲罰。」我咕噥說道。

「咦?」我知道荻野目一直很擔心地看著我,但現在的我實在說不出「我沒事」,但我也沒資格說「救我」。我不可能得救的。

「如果陽球就此永眠,這一定是對我們家的懲罰。」

從我的眼角瞥見荻野目皺著眉頭,她默然不語。

「難道不是嗎?想到我父母做出的事,我們不管做什麼都沒辦法贖罪。」

「這……」

池邊伯伯曾對我們說:「這件事不是你們做的。」國中的老師好像也告訴過我:「要以自己為傲,堂堂正正活下去。」但是一個人就什麼也辦不到、只能相互依偎生活的我們,究竟該以什麼為傲?對我們而言,「堂堂正正」的生活方式打一開始就遙不可及。

「我早就知道這種日子終將到來。從三年前的那一天起,我早就知道了。」

三年前的那一天,一切都太突然了。

當時我們仍是普通的一家人。那是我們三個還能以普通孩子身分過活的最後一天。一家人一起吃早餐,我們上學,父母去工作,在玄關揮手道別。之後,我的父母就再也沒回來。

十三歲的我和老哥,以及十歲的陽球,圍著矮桌等候父母回家。忙碌的母親早上預先做好了晚餐,我們端上桌,手撐在桌上等候。

父母平時不管多晚歸,都不會忘記聯絡,對於今日兩人同時晚歸卻沒告知,我們並沒有萌生什麼可怕的想像,就只覺得肚子餓。那時的我們壓根沒想過,我們在這世上最信賴的爸爸和媽媽竟然會一去不回。

「爸跟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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