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二章

荻野目蘋果喜歡命運這個詞。例如,「命運的相遇」。僅僅一次相遇就徹底改變往後人生,這種相遇絕非偶然,一定是命運。人生當然不只有幸福的邂逅,也有許多悲傷和討厭的事。傾注全力卻無可挽回的不幸,要接受這樣的命運一定很痛苦,但她這麼想:

「無論悲傷或難過,每一件事都有意義。沒有一件事是多餘的。」

這裡是地鐵站內一隅。蘋果從書包取出小鏡子,在嘴唇上塗滿淡粉紅色的護唇膏。這支護唇膏是她的愛用品,賣點是「為雙唇帶來新鮮蘋果般的水亮光澤」。她接著以手指梳理頭髮。喜悅與緊張之情令胸口十分難受,但也是幸福得驚人的痛苦。

有個和她不同校的少女一面講手機,一面佔據身邊的位置。對方用肩膀夾住手機,打開比蘋果鏡子大兩倍、裝飾華麗的摺疊鏡,在極具個人色彩的顯眼睫毛上再塗上一層睫毛膏。

「嗯,我等一下要跟阿隆約會。沒問題,我今天穿上了三層蕾絲內衣來決勝負!」

蘋果斜眼瞥向少女。她臉上化著讓人以為她接下來要登台演出的誇張濃妝,發色以茶色相稱似乎太過明亮,襯衫鈕扣敞開到不只胸口,連蕾絲胸罩都快暴露的程度,裙子極短,大腿裸露。在蘋果就讀的女校做這種打扮,上學進校門時,應該會被校門附近道早安的老師逮住。而且她認為這種風格一定完全不符合喜好。不符合她所知的命運的喜好。

「咦?先用三層蕾絲決勝負之後再說?那當然啊。」她發出「呀哈哈哈」的笑聲。

喧鬧聲讓她決定換地點。

蘋果再一次確認自己映在小鏡子中的身影,輕輕微笑點頭。沒問題。就算沒有那種妝,沒在假睫毛上塗睫毛膏,胸前有些平坦得令人遺憾,但自己看起來也不賴。

鏡子收進包包,走向往常的地點。她早已難受、焦躁到無法好好呼吸的地步。一想到時刻快來臨就坐立難安,手貼在胸前深呼吸。得按照定好的程序走。

沒錯,荻野目蘋果相信命運。

烤柳葉魚、納豆、蛋、味噌湯還有腌菜。圍著矮桌,我、老哥和陽球三人規矩地說「我開動了」。完美得恰如其分的早晨開始了。不過掛在櫥櫃的企鵝帽令人介意,身邊還黏著充滿謎題的企鵝,可能不能這麼快就斷言今早「完美得恰如其分」。

「話說回來,該給這些傢伙吃什麼飼料?」我照往例只準備全家三人份的餐點。「昨天老哥你們給它們吃了什麼?」

「昨天什麼都沒給吃!它們現在肚子一定餓了吧。」陽球驚覺道,眉毛憂心忡忡地垂成八字形。

「吃魚吧,畢竟是企鵝啊。」老哥不怎麼關心,一臉睏倦地默默繼續吃飯。

「什麼企鵝啊,這些傢伙又不是普通企鵝。」我往直盯著這裡的企鵝看回去。根本沒聽過企鵝會冷凍後直送到家,遑論在秋季東京晃來晃去的透明企鵝。

「水族館的大姐姐說,平常會喂它們吃沙丁魚、鰺魚、鯖魚之類的魚喔。」

今天的陽球依然長發披肩,別著幾根綴有亮晶晶水鑽的髮夾,身穿洋溢秋季氣息的紫羅蘭色洋裝。陽球很中意這件洋裝裙身寬鬆的剪裁。

「沙丁魚、鰺魚、鯖魚。」我邊仔細確認陽球的狀況如常,邊重複著,輪流看向三隻企鵝。沙丁魚、鰺魚、鯖魚——得花巨額飼料費嗎?現在連青背魚都很貴,蔬菜、奶油等的費用也不容小覷。視線不由得停在最會吃的老哥身邊的企鵝。不知為何我覺得它食量最大,是成見嗎?

更不爽的是,這三隻企鵝的行為舉止和氣息,與我、老哥還有陽球很像。

「喏。」老哥忽然從我的盤子拈起一條柳葉魚給企鵝。企鵝毫不猶豫地一口吃下柳葉魚,似乎連老哥的手也要一起吞掉。「哦,柳葉魚它們也吃喔。」

連自己盤中的柳葉魚被拿走都忘了生氣,我陷入沉思。基本上它們還是生物,即便別人看不見,型態和一般企鵝相比也大相徑庭,只要留在家中一天就得餵食。但我們沒閑錢。

「可不可以給它們吃便宜的狗食啊。」我的自言自語夾雜嘆息。

「生存戰略——!」

我嚇得跳起來,想回頭看陽球一眼,但白色荷葉邊與蕾絲造成的強風遮蔽了視線。甜香擴散於鼻腔,倏地奏起的旋律洪亮得宛如連屋子,甚至整個地球都跟著搖晃。我微微張開眼,閃著璀璨色彩的洪水之中,化身女王的陽球戴著企鵝帽現身。黑色漆皮長靴的腳步聲格外響亮。

我們再度置身奇特空間。

「註定一事無成的你們給我聽好!」陽球的紅眼發亮,右臂倏地前伸。

「原來那不是夢啊!」

我混亂得連左右都分不清楚,但老哥以不同於我的沉著與陽球對峙。

「一定要把企鵝罐給拿到手才行!」陽球轟然響起的聲音彷彿來自丹田深處。

「你說的企鵝罐在哪?」老哥問。

「你們要搭上今天上午八點十分從荻窪出發的電車,在前面數來第三節車廂的第二道車門處待命。在東高圓寺站,荻野目蘋果會上車。」她歌唱般朗聲說。

「ㄌㄧˊ ㄧㄝˇ ㄇㄨˋㄆㄧㄥˊ ㄍㄨㄛˇ?」我像念咒語般複述。

「跟在她後面,搜索她周遭。企鵝罐就在那人手上——大概吧。」貌似陽球的那人忽然轉開視線。

「等等,『大概』是什麼意思啊!」

「喂喂喂,你打算叫我們去辦連你自己都不清楚的事嗎?」老哥一直能冷靜說出我大部分的心聲,實在幫了大忙。

「怎麼?有不滿嗎?不管妹妹變成怎樣都沒關係嗎?」

我心中一驚看向老哥。老哥露出心有不甘的表情,但好像無意回嘴。

「小、小的滿懷欣喜接下這份工作,帽子陛下!」我有生以來首次真心低頭拜託一個人。

「帽子陛下?」陽球……不對,帽子陛下頓時一臉困惑地皺眉,但馬上說下去:

「聽好,你們一定要找出企鵝罐。做不到你們的妹妹就別想活了!」

「好、好的!」

老哥扭曲著臉,不甘願地晈緊牙關。

「不過,光靠『大概』這種模糊情報就要我們負起責任,這樣也太——」說到一半,我從眼角瞄到企鵝按下神秘按鈕。

「太過分了吧?啊、不、不要啊啊啊!」腳下忽然出現方形洞口,我瞬間落入無聲無色的世界。太過分了,這種黑暗寂靜的地方連地下鐵隧道都不如。

「來場生存戰略吧!」帽子陛下用清澈的聲線高聲宣言。

我在黑暗中筆直落下。帽子陛下……不對,陽球,因為我說給企鵝吃便宜狗食就好,所以你生氣了嗎?

你竟然被帽子操縱,這是在開玩笑吧?

我跟老哥在指定的電車中並排坐在指定的車門附近。老哥在打瞌睡,但我完全冷靜不下來,不斷在擁擠的早晨電車裡迅速張望,不然就拿出手機確認時間。

陽球確實在我們面前死過一次,又因那個人物復活。神明好像半開玩笑般安排著壞心眼的遊戲,那個人物為了「生存戰略」要我們尋找「企鵝罐」。

「欸,老哥,不知道荻野目蘋果是什麼樣的人?」

「既然在這種時間搭電車,不是粉領族就是學生吧。」老哥微微睜開眼皮,愛睏地揉揉眼,一邊這麼說。「管她是誰,我們要做的只有得到企鵝罐。」

即將抵達東高圓寺的車內廣播響起,於是我們互望一眼後起身,前往車門邊。電車很快到站,通勤、通學的乘客一舉擁進,地下鐵載滿了人。光找到近在身邊的老哥就讓我耗盡全力。

「老哥,這樣根本就看不出誰是誰啊!」我著急地說。

「不會,那些傢伙就是為了這種時候存在。」老哥擺出毅然的表情回望我。

「對喔!」這種時候那些小企鵝或許派得上用場。但我在人潮中找到企鵝時,它們已經被夾在乘客的兩腿間,身子騰空,擠得歪七扭八。

「沒辦法靠它們啦。」我悲哀地說。

老哥深深嘆氣。

兩隻企鵝一下面露悲愴,一下愁眉苦臉,看起來似乎在試著回到我們身邊。它們有時被沒站穩的高跟鞋鞋跟踩到,有時差點就被夾扁在女高中生和身穿長褲套裝的女性雙腿之間,唯有黑色眼珠牢牢盯著我們的方向。這不搞得我們真是飼主一樣嗎?

其中一隻用力推了一個女高中生的腰部,利用槓桿原理將身體從層層疊疊的乘客里推出來。它咕咚一聲滾到地上,一臉拚命地看著我,朝我衝過來。我想都沒想就朝它伸出手,它縮成一團,何止撲抱,根本是一頭撞上我的肚子。

「真是的,這種重要時刻,你在搞什麼啦。」我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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