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章 無翼飛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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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從出生時,鯷便有一邊的耳朵呈現蜷縮在一起的形狀。鼻樑很塌,兩個鼻孔幾乎是直朝向前方。雙眼的大小也不一樣。上唇往外翻開,倘若嘴巴不使力,就會變成暴牙的模樣。同時,他的身型矮小,四肢也很短。

儘管鳳龝一族並不注重外表美醜,這樣的長相仍讓鯷引以為恥。自他懂事以來,鯷總是迴避著他人的目光。

不過,蜷曲的耳垂並沒有影響他的聽力。不,應該說,因為鯷排斥在他人面前現身,所以總是豎耳注意著周遭的動靜,以便能夠一聽到人聲就躲藏起來。因此,他的聽力反而比一般人來得好。大小不一的雙眼同樣不妨礙他觀察環境。而矮小的身型,更讓他能自由進出狹窄的場所。

於是,在鯷未滿六歲時,父親讓他到被稱為「溝鼠」的男子門下拜師學藝。

此時,鯷一家人從旺廈所策劃的「鳳龝狩獵」中順利逃脫,和同伴們一起隱居在深山之中。過去他們還在王都中以統一天下的一族身分生活時,鯷的家境便已經不算富裕了。而後害怕被旺廈發現,連點個火都得小心翼翼的生活,讓他們無法養育太多的孩子。讓鯷離家成為溝鼠的弟子,是為了減少一張吃飯的嘴。

溝鼠這麼告訴他:

「能夠來到這裡算你幸運。我能給予你更勝於家中的溫飽和安全。而且,倘若你徹底學會了我所教給你的東西,就能夠受偉大的武將重用。就連直接侍奉首領大人,也不再是遙遠的夢想。」

溝鼠的工作俗稱「耳」,系以偷窺、竊聽或暗殺等委託來謀生。比起房間內部,待在天花板裡頭或是地板下方的機會要更多;比起在人前露臉,藏匿的時間要來得更長。

鯷十分滿意這樣的生活,因此努力地修行著。或許他也有這方面的天賦吧,在十五歲那年,他各方面的技能都已經超越了其師溝鼠。

這年,能夠讓兩人大顯身手的場合多到不計其數。遭到軟禁的首領,成功地拉攏了負責監視他們一家人的人物。

為了尋找願意支持自族的人物,溝鼠和鯷奔走各地,竊聽他人真正的想法,暗殺可能會成為阻礙的人,甚至潛入四鄰蓋城窺探旺廈的現況。

或許是因為兩人所立下的這些功勞,鳳龝最終獲得了勝利。而如同溝鼠的預言,鯷一躍成為能夠直接接受首領指示的身分,而且還是坐上四鄰蓋城王座的那位首領。

一開始,鯷原本還羞於在身分高貴之人面前露臉。但之後他逐漸明白,愈是地位崇高者,愈不會在意手下的外貌美醜。他們注重的是你能夠做到什麼,以及能為他們帶來什麼。

儘管有著一口暴牙,但只要能提供上位者需要的情報,便能夠得到讚賞。因此,鯷愈來愈熱心工作。而在首領交接至下一代時,他變得完全不在意自己的醜陋模樣了。

因為人類全都是醜陋的生物。

在無數次的偷窺和竊聽之後,鯷變得十分確信這一點。

他在天花板裡頭目睹過宛如天仙的美女挖鼻孔的模樣;目睹過被譽為聖人君子的男性對他人睡著的妻子惡作劇的行為—在地板下方聽過指導禮儀舉止的賢師放屁的巨響—也聽過勇猛的武人被壁虎嚇到而發出的尖叫聲。

只要二十四小時持續地觀察,人們必定會顯露出自身醜陋的一面。

現在,無論看到或聽到什麼,鯷都不再因此感到訝異了。他長年在一旁屏息見證人生的各種場面,慢慢地,諸如哀戚、共鳴、敬佩等情感,也逐漸麻痹、消失無蹤。

倘若不會因自身所見所聞而一一感到吃驚或敬佩,便能夠看得更透徹,記得更清楚,報告得更正確。他是首領能夠移動的眼睛和耳朵。眼與耳不需要「心」。

在鯷的心中,只剩下「喜悅」這樣的情感。

因努力勤奮工作而再三立下功勞之後,鯷成為了年輕首領最信賴的「耳」。這樣的結果為他帶來的喜悅。

被首領傳喚,接下他人所無法遂行的任務,並在順利完成任務後聽到一句「辛苦了」。這樣的時刻為他帶來的喜悅。

除此之外,他的心化為堅石。正因如此,他才能夠消除自身的氣息,成功潛入各種場合。

然而,鯷現在透過天花板的隙縫所窺見的光景,卻讓他倍感焦躁。他甚至有種衝動想要向對方說「不對,不是這樣」,並因此而坐立不安。

在他的下方,有兩名人物以身上的衣物幾乎完全褪去的模樣在格鬥著。將一切始末看在眼底的鯷,情緒不自覺地動搖起來。

——腰再彎一點。不是用手,而是用腳。

因此,他原本隱藏著的氣息再次顯現出來。不過,底下的兩人似乎完全沒有餘力發現這件事。

這已經是鯷第四天在這個房間的天花板上頭待到天明了。

他一整晚動也不動地待在這裡。未曾闔眼,當然也滴水未進、也未離開原地去小解。這樣掩藏住自身氣息靜靜待在某處,並不讓鯷引以為苦。只是,每當他在天亮之後前去報告,首領大人憂鬱的神色總令他感到愧疚。

「這次也是連一根手指都沒碰嗎?」

「是的。他仰卧在床上,就這樣蓋著棉被,一動也不動地熟睡到天明。雖然也數度出現好像要醒過來的感覺,但他仍然閉著雙眼,沒有其他動作。」

「稻積呢?」

「情況相同。稻積大人同樣也沒有離床而沉睡著。不過,她有翻過幾次身,在感覺到她即將醒來的氣息時,稻積大人確實也緩緩睜開雙眼過。」

「那個男人究竟有何打算?」

首領大人不禁如此自言自語起來。

鯷明白這位首領不會在重臣們的面前流露自身的感情。但現在他卻如此放心地讓鯷窺見自身的想法。這讓鯷不禁認為自己的確是備受信賴的存在,甚至要有些自以為是了起來。

「不過,得花上一段時間,或許也是無可奈何的吧。對薰衣來說,稻積畢竟是仇敵的女兒。我明白他不願碰觸稻積的想法。在起床之後,他也不曾擁抱稻積,或是牽起她的手吧?」

「是的。未曾這麼做過。」

首領大人嘆了一口氣。

「稻積也真是的。她好歹年長薰衣兩歲,怎麼不懂主動誘惑對方呢?」

「身為女性,或許還是有這方面的矜持吧。」

果然太自以為是了嗎?自己竟然不知天高地厚地陳述了像是意見般的內容。雖然首領大人並沒有引以為意。

「也對。看來只能像這樣暫時觀察一陣子了。」

鯷將這句話視為要自己返回工作崗位的指示,於是打算離開。

「等等。薰衣該不會認為稻積的身體很骯髒吧?」

「咦?」

「因為他得知了斑雪這個人的存在。薰衣該不會認為稻積已不是純潔之身,所以才……」

「這個屬下也……」

無法解決首領大人的疑問,讓鯷有種力不從心的感覺。

只要窺探其日常生活,便能夠把握對方內心的想法——對鯷而言,這樣的人物多得是。然而,這次的「目標」卻在各方面都很不一樣。不愧是生為旺廈首領的存在,或許就連身為人的構造都與眾不同吧。

首先,一開始在後方跟蹤他時,對方隨即發現了鯷的存在。因為偶爾也會出現對人類氣息相當敏感的人,所以鯷並未因此感到訝異。然而,對方雖然發現他的存在,卻完全沒將這件事放在心上。

鯷也曾遇過只是「佯裝」不在意似的對象。然而,在那之後,這名旺廈首領卻完全沒打算追究鯷的氣息,而是極其自然地行動著。

他無法讀出這種人心中的想法。所以,在隔天早晨便中了對方出其不意的招數。和衛兵推擠爭執之後,對方朝著高塔前進。倘若得知他是為了在會議中做出那樣的宣言而動身,自己便能在事前知會首領大人了。

「那位大人所想之事,屬下實在完全無法理解。」

鯷據實以告。

首領大人似乎還埋頭於自己的思緒當中,繼續喃喃說著像是自言自語的內容:

「倘若真是如此,那麼,薰衣的態度也不難理解了。這真是奇恥大辱。竟然將吾妹視為這種寡廉鮮恥的女性……」

這時,首領大人突然像是頓悟了什麼似地睜大了那雙細長的眸子。

「難道真是如此?莫非稻積真的和那個男人……」

「不。」

鯷急忙出聲否認。同時,他也對於自己能為這個疑惑獻上明確的答案而感到安心。

「絕無此事。斑雪大人只有碰觸過稻積大人兩、三次,而且僅是握住她的手而已。稻積大人從未主動行動過,甚至不曾回握斑雪大人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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