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序章

放眼望去,下方是一片蓊鬱的森林。

各式各樣的樹木交錯叢生的雜木林。

既有在暖春綻放花朵的樹木,亦有在深秋時分以紅葉披身的枝枒;既有一年四季枝葉茂密的樹木,亦有適逢寒冬便會完全凋零的枝幹。不過,在這初夏時節,森林每個角落都是清一色的綠意。

除了筆直朝天空延伸的高樹之外,也有枝葉以傘狀朝四面八方展開的大木。然而,不可思議的是,每棵樹的高度似乎都十分接近。

因此,從高處俯瞰的這片森林,宛如蓄著一池翠綠湖水的湖泊般。

恰似湖中島的一座小山丘從森林中探出頭來。

山丘上建著一棟小屋,但在宛如圍籬般的山茶花樹包圍之下,只能窺探到屋頂的樣貌。

小屋的前方是庭院,庭院的前方則是一塊小小的田地。

但這兩處都沒有半個人影。

庭院左方聳立著一棵樹木。掩蓋住山丘的林木遮蔽了這棵樹的下半部,但樹頭則完整地呈現出茂密的深綠色葉片。這唯一一棵聳立於山丘上的樹木,讓人聯想到在城堡最高處飄揚的旗幟。

這面旗不只有一種顏色。以綠色為基底,同時還有縱橫的淡褐色樹枝,以及四散的橘色圓點。這棵枇杷樹正迎向結果的時期。

無風吹撫,空中的雲朵也靜止下來,眼前的風景猶如一幅畫。

這時,畫中的景色動了起來。

靠近枇杷樹最高處的枝葉猛地搖晃了幾下,一顆黑色的腦袋鑽了出來。隨後,他的肩膀、背部和腰部也跟著出現。

只有雙腳埋沒在枝葉裡頭的這個瘦小身影匍匐在樹枝上,然後開始緩慢前進。看來他的目標是枝頭那些結實累累的橘色果實。

隨著這個人影前進,樹枝也因重量而緩緩往下垂。吊在枝頭的果實震動著往下沉,然後被下方的樹叢掩埋住。

這時,人影停止前進了。他以雙腳緊緊夾住樹枝後,他的頭和背影也在同一瞬間消失。看來他似乎是以倒吊在樹上的方式摘枇杷。

枝頭緩緩地搖動著。

一陣風起,雲朵開始緩緩地流動。被吹散的雲片落下的淡淡影子輕撫過山丘上的一角。

樹上的人影起身坐好。他雙手空空,手中連半顆枇杷都沒有。或許是樹下有接應的人,讓他能夠在摘到枇杷之後直接丟給對方吧。

這座山丘上有三個人。其中兩人是年事已高的夫婦,無法做出爬樹這種舉動。

明白這項事實的穭,簡單便能推敲出,剩下的那名人物即是樹上的人影。

這座山丘上有三個人。

這是確切的事實。

森林的出入口處設置了關所,此外,這座山丘的周遭還有七間監視小屋,裡頭有總計四十九名的精銳部隊,日以繼夜地監視著這裡的狀況,從未怠慢。倘若有未經許可的人物企圖進出此地,絕對會遭斬殺喪命。

只有穭一人能夠批准他人進出此地。

因此,位於雜木叢林之中的這座山丘,比沒有船隻通行的湖中孤島更能確實囚禁住裡頭的人物。

樹上的人影一個翻身在樹枝上坐好,然後疑似伸懶腰似地高舉起雙手。雖然他的臉面向穭所在的位置,但在這種距離之下,別說是表情了,就連五官也根本無法看清。因為穭視力過人,所以才能夠窺見那個人影微乎其微的動作;至於其他隨行的部下們,恐怕只能勉強看見搖晃的枇杷樹樹冠吧?

穭一行人隔著一段距離,從樹叢之中俯瞰著這片森林。樹上那名人物不可能發現他的存在。然而,穭卻無論如何都有種被對方緊盯著的感覺。否則,在摘完枇杷之後,他為什麼沒有從樹上爬下來,反而還坐在枝頭上呢?

或許,正因為對方有著被囚禁在這座小山丘之中的境遇,所以更讓他無法從寬廣無垠的景色之中移開視線吧?那麼,他的胸中又翻騰著什麼樣的情感呢?

是憧憬或鄉愁嗎?

是哀痛或絕望嗎?

是仇恨或憎惡嗎?

是憤怒或野心嗎?

看起來似乎都不是。樹上那名人物這時突然雙手倒立,朝後方翻了一圈後,便不見人影了。似乎並非不慎墜落。枝葉一邊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一邊緩緩降下。雖然用了很不安分的方式,但對方看來是安全降落地面了。

——真像只小毛猴兒。

穭在心中不屑地啐道。

對方還是個孩子。為了采枇杷而爬到樹上,因此玩心大發,然後做出一堆無謂舉動的孩子。

話說回來,之前來察看情況時,對方好像也在院子里和狗玩成一片。

在雙親相繼身亡,而且也沒有其他近親存在的情況下,十五歲的年齡已是足以繼承家業的歲數。然而,倘若無須面對此種迫切問題,十五歲的孩子也可以相當天真無邪。

——但你並非能夠過著這種安逸生活的身分吧?

穭覺得自己彷彿變成了一名年齡差距甚遠的叔伯之類的長輩,想要向對方叨念個幾句。

——由導師親自教養的你,為何會長成如此德行?

看似導師的身影從左方步進庭院裡頭。他手捧裝滿枇杷的籃子,身旁伴隨著一名比他矮一個頭的人物。

兩人的腳步不疾不徐。身為這個國家所有支配階級所信奉的學問——導學的指導者與其妻子,兩人穩重而優雅的氣質,即便從遠方望去也能感覺到。

這時,後方竄出第三個人物。他追過前兩人的身影,像是硬搶般地接下裝滿枇杷的籃子,然後蹦蹦跳跳地沖向小屋,一路奔進屋內。

雖然毫無根據,但穭總覺得在這一刻,那三人之間必定洋溢著歡笑聲。

一股苦澀從胸口湧現。

穭不禁思考,倘若現在出現在那裡的是自己,他又會如何呢?

若是八年前的十一月十日那天的風向不同,這樣的假設恐怕並非不可能發生。

胸口的苦澀開始轉化成痛楚。

可以確定的是,穭絕對不會發出笑聲,也不會那樣充滿活力地跑跑跳跳。

——薰衣。

穭在心中默念著住在那個屋檐下的少年之名。

——我隨時都可以殺了你。

像是回應穭心中的獨語一般,他的腦海里出現了一陣陣聲音。

「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

那並非穭自己的聲音。男人的聲音、女人的聲音、老邁的聲音、年少的聲音。雖然有各式各樣的聲音混合在一起,但每道聲音都同樣滿懷著怨念。

踩著悠然步伐前進的導師夫婦這時也抵達了家門前。兩人的身影消失在屋檐之下。

「穭大人,您意下如何?」

護衛在旁的一名男子開口。

能夠直呼穭的名字的人為數甚少。此名男子或許是想誇耀自己身屬其中一員的事實,動輒以名字呼喚他。

倘若這樣的舉動變得過火,便有必要予以制止。不過,若還在容許範圍之內,這可說是不需花費金錢,便能夠慰勞男子平日盡忠職守的一種犒賞。想這麼叫他的話,就儘管叫吧。

「回去了。」

穭簡短地答道。

「不,旺廈的……」

男子望向山丘上的那個屋頂,沒有繼續把話說完。

「就這樣吧。」

穭起身。其他部下也跟著站了起來。在穭邁開步伐之後,幾名護衛迅速地就定位,其他人則是跟隨在後。

要殺他極其簡單。即便沒有那些不時在腦海中迴響著、推動著他的怨念之聲,「想殺了那名少年」的慾望依然在穭的內心深處蠢動不已。

然而,一旦殺了他,便無法再使其復活。那是一條必須處在「讓自己隨時都能將其殺害」的狀態下,才具有意義的生命。所以,穭派遣了四十九名監視者,將少年囚禁在這座山丘之中。

這樣的判斷明明沒有任何改變,但穭仍然不自覺地踏進了這片深山。

要是身後的隨從詢問他前來此地的原因,自己或許會緊抿雙唇,然後輕輕地斜睨對方一眼吧。這三年來的經驗告訴他,遇到不願回答的問題時,這是最正確的回應態度。

不過,實際上,別說是詢問了,甚至沒有一個人開口說話。所以穭不禁在內心質問自己。

——我為何要來這裡?

每當強烈的感情席捲自己之時——無論是喜、是怒、是悲——穭總是會想來到此處。

是為了親自確認薰衣的情況,確認自己隨時都能殺了他的事實,藉此讓自己放心嗎?

是為了親眼看看自己原本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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