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八章 無數眼瞳訴說的故事

小春想獨自走進金色大門內。他很誠懇地曉以大義,但喜藏始終一副不肯接受的表情。

(他應該是想趁我走進時,從後面衝過來,強行進入。)

早已猜出喜藏心思的小春,本想故意裝出門很沉重的樣子,然而……

(咦?)

沒那個必要。這門看起來不太厚重,但其實沉重無比。開門時發出隆隆巨響,小春內心頗為困惑。他本想一走進裡頭就把門關上,不讓喜藏進入,但門這麼難開,要關上時應該也很費力。小春正煩惱該如何是好時,突然想到一件重要的事。

(我真笨……像這種時候,就該使用絕招才對。)

只要手一揮,喜藏便會往後退。小春心想,反正喜藏也進不來,就把門敞開,定睛往房內窺望。房內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見,但沒聞到什麼可疑的氣味,所以他立即一腳踏進裡頭。一邊往裡走,一邊微微轉身往後望,果然看見喜藏正往這裡衝來。小春嘴角輕揚,手抬至臉部旁,正準備由下往上揮。

這時,門竟自動關上。小春對門自行關上一事大為驚詫,但是那完全感覺不出重量的關門方式和聲音,也令他同感驚訝。而他更驚訝的是,房內突然開始響起一陣像地鳴般的聲響。小春無法站立,當場跪了下來。

(地震?……應該不是。)

小春馬上察覺這不是天災,他蹲身環視四周。儘管漆黑一片,但妖怪的夜間視力高出人類數倍。他定睛凝視、豎耳細聽,但眼前只有空無一物的黑暗與劇烈的搖晃。雖然搖晃沒持續太久,但在這段時間裡,小春發現一件事。

(不是地面在搖晃,是房間周遭在動。)

那扇門如此清楚透露出「這是陷阱」。反正這裡頭一定會有些什麼,小春在這樣的心理準備下衝進門內,所以他並沒太慌張,待搖晃平息後,他站起身。接著他全身鼓足力氣,採取防禦架式,一再握拳,伸出利爪,處在隨時都能展開攻擊的狀態。然而,儘管他已做好戒備,卻一直沒感覺到任何聲音和氣息。但他還是擺好架式,不敢鬆懈,這時,突然感覺到人類和野獸的氣息。

(這是……)

小春臉色一沉,同時周遭為之一亮。出現眼前的,不是之前看到的氣派建築,而是九尺二間大的狹窄長屋。小春面前有一頭尾巴像蛇一般蜿蜒擺動的野獸,不過那黑色、紅褐色、金色交雜的斑斕花紋、嬌小的身軀,他再熟悉不過了。那正是小春昔日當貓時的模樣。

當時他的稱號為「三毛龍」,但還沒完全成為貓又。要成為貓又,必須取下和他有交誼的人類首級,和貓又的長老一起享用。當時的小春為了成為貓又,看準了某個男人的腦袋。男子名叫逸馬,也就是喜藏的曾祖父。在身為貓的小春面前,有個男人蒙頭蓋著一條破棉被,正背對他躺著——此人可能是逸馬。這時,小春的尾巴像看準獵物的蛇一般,靜止不動。那是展開狩獵前的動作。

(危險——)

由於妖貓外形的小春朝逸馬的脖子撲去,小春差點忍不住趨身向前,但那不過杞人憂天。因為從棉被裡伸出的手,正輕拍妖貓小春的背。起初小春身體為之僵硬,但下巴在男子的輕撫下,他緊繃的力氣逐漸泄去。男子坐起身,把小春放在肚子上,他與喜藏長得很相似,但表情遠比喜藏柔和,所以看起來沒那麼可怕。男子輕撫妖貓小春的頭,對他說了些話。雖然聽不到聲音,但是看嘴巴的動作,馬上便明白男子說了些什麼。

「小春、小春、小春……這名字叫太多次了。」

小春的聲音似乎沒傳進逸馬耳中。妖貓小春也只是一臉不悅地弓著身子,沒有要望向他的意思。眼前那明明是以前的他,但感覺卻像另一個人。不單只是外形不同,就連個性也截然不同。

(……就算我再怎麼想取人首級,也不會和人類那麼親近。)

妖貓小春雖然面露不悅之色,但眼角卻陶醉地垂落。男子像在梳毛般,一直輕撫著小春,但小春並不會想咬他的手。看起來不像是為了取男子首級所演的戲,不過,剛才妖貓小春撲向男子時所冒出的騰騰殺氣,也絕不是小春自己想多了。望著逸馬與妖貓小春那相處融洽的模樣,小春陷入一種難以言喻的氣氛中。

「讓我看這種東西,到底是想怎樣?」

小春心想,反正那傢伙一定躲在某處觀察他,因此故意試著這樣問道,但百目鬼並沒回答。小春嘆了口氣,闔上眼。這並非他討厭的畫面,但感覺就像有人在肚子邊搔癢,很不是滋味。他默數一百,睜開眼後,果真如他所望,眼前的景緻起了轉變。

接下來映入眼中的,是一處陌生的地點。是某座宅邸的大門前。周邊滿是武家宅邸比鄰而建。不同於剛才的長屋屋內格局,這裡的宅邸縱深頗長。小春決定往大門走去。本以為行不通,但沒想到很順利地走進屋內。他試著觸摸沉重的屋柱,但沒有觸感。走過擦拭得一塵不染的走廊,行經壁龕,走向感覺有人的宅邸最深處。

最後抵達一處氣派的廚房,裡頭有兩名男子。都是才剛由兒童長成青年,年紀尚輕的大漢。兩人都背對著他,但小春知道他們是誰。坐在與廚房交界的木板地上的,是剛才在幻影中抱著妖貓小春的逸馬。不同於剛才幻影中的模樣,此時的他裝扮講究,一旁還擺著長短佩刀。與平時他在寬鬆的裙褲間插著一把短刀的窮酸樣相比,判若兩人,不過,當他仰身大笑時,看到他那張略微可怕的臉,確實是逸馬沒錯。

至於另一名男子,則是頻頻對逸馬說的話點頭,在流理台上洗碗。他身穿簡樸的便服,腰間沒有佩刀。那背影一看就知道是傭人。他伸手拭去額頭的汗水,手指有嚴重的凍瘡。逸馬發現後,站起身朝男子走近,拉著男子的手,要他讓向一旁。看來,逸馬是想代替男子洗碗,他搶下男子的束衣帶,正在綁束自己的衣袖。

(喂喂喂,主人在幫傭人是嗎?)

逸馬似乎從以前就是個濫好人。小春心想,這名傭人應該會覺得承擔不起吧,男子從逸馬手中搶回束衣帶後,看起來像在朝他大吼。證據是逸馬為之一震,不由自主地弓起身子。簡直就像主人與傭人的立場顛倒。這令小春相當驚訝,但更令他驚訝的是,那名恰巧轉身面向他的傭人容貌。之前小春總認為「說到俊男,非彥次莫屬」,但那名男子俊俏的面容,連彥次也望塵莫及。晶瑩剔透的肌膚、挺直的鼻樑、漂亮的雙眼皮,感覺就像人工打造而成。小春來回打量逸馬和男子,心裡暗自覺得逸馬可憐。

(不論是長相、態度、矜持,全都比不上。)

逸馬一臉羞愧,對男子的說教頻頻點頭。那名站得直挺挺的傭人,以冰冷的眼神俯視著逸馬,一再對他發牢騷。逸馬再次深深一鞠躬後,傭人冰冷的視線頓時柔和許多,露出微笑。那是出奇溫柔的笑容,小春再次為之一驚。儘管聽不到聲音,但見識到逸馬和那名男子的長相和態度後,便知道他們之間的交誼有多深。望著逸馬那毫無防備的笑容,小春益發感到焦急。

(幹嘛笑得那麼悠哉……那傢伙會背叛你耶?)

雖然不知道是幾年後會發生的事,但這名傭人會背叛逸馬。此人因為賭博而身無分文,向逸馬哭訴,說他為了保命,從流氓那裡逃來這裡,還要逸馬變賣御家人的身分,換錢來救他性命。逸馬原本打算就此退隱,和男子一起低調地生活,然而,當這場風波平息後,男子就此消失無蹤,還將逸馬僅剩的些許財產也一併捲走。男子暗地裡和流氓勾結,沒向逸馬知會一聲,就此行蹤成謎。得知自己遭人背叛的逸馬,後來多次想尋短。要不是有小春阻止他,也許他早已不在人世。

那與殺人無異。就像沒直接下手,卻叫人去死一樣——小春之前一直這麼認為。但現在親眼目睹那名男子,他開始有點糊塗了。不同於總是笑得活潑開朗的逸馬,男子幾乎沒半點笑容。但不時會以令人驚訝的笑臉望著逸馬。那表情就像在面對自己的孩子般,充滿慈愛。

(這男人真有那麼恨逸馬,到想要奪走他一切的地步嗎?)

拍著男子肩膀的逸馬,手持長短刀走向走廊。他當然不會注意到小春的存在,便從小春身旁走過,小春頓時一股落寞之情油然而生,但他旋即用力甩了甩頭,想把這個念頭揮除。接著,小春再次望著獨自留在廚房的男子。男子面向空無一物的牆壁。他俊秀的側臉不顯一絲情感。就只是使勁握著長凍瘡的手指,幾乎都要握出血來。並喃喃自語著。

「……」

小春從他嘴唇的動作,看出他說了什麼,但他不懂話語的含意。雖然無法碰觸,但小春還是很想賞他一拳,不過,看到他那弱不禁風的瘦臉,便提不起勁。男子發了一會兒愣之後,又恢複原本伶俐的表情,背對小春,再次站在流理台前。小春似看非看地望著以俐落的動作忙著煮飯的男子,隔了一會兒才轉身離去。

通過走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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