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六章 墨色足跡

台版 轉自 負犬小說組

圖源:日向的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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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品也有靈魂棲宿。

人類從誕生的那一刻起便有靈魂。貓狗等動物、樹木、花草、昆蟲亦然。而物品卻沒有。若說他們全都沒有靈魂也不正確,他們的靈魂一直處在長眠的狀態中。歷經百年歲月才會覺醒。經過漫長歲月而擁有靈魂的物品,不知從何時起,人們都稱之為付喪神。

在藩國里,藩內和他藩的工匠潛心打造的道具,擺放在藩主的四周陪襯。每一件都備受悉心照料,不過,物品老舊或毀損後,大多會功成身退。不過,當中仍有一小部分道具,始終沒有多大的缺損,代代流傳下來,歷經百年後就此覺醒,成為付喪神。硯台精便是其中之一。

第一次醒來時,硯台精眼前是一片白茫茫的世界。庭前積著一整片皚皚白雪。硯台精一整天都望著格子窗外那覆滿庭院的白雪,直到隔天清晨,他才嘆了口氣。

(要是能一直當個普通硯台就好了……)

硯台精很快便對自己成為付喪神感到懊悔。當他還是個普通硯台時,記得有個付喪神屏風怪現出原形,大鬧一場。那個屏風怪被人逮住,砸成碎片,最後送進寺里燒成灰燼,裝進壺中,貼上護符加以封印。要是現身,包準沒好事——如此暗忖的硯台精雖已成為付喪神,卻不曾像其他付喪神一樣,半夜驚嚇藩內的人們,或是惡作劇。雖然會在書桌上散步,但他基本上很乖巧,都會待在原本的場所,保持沉默。

硯台精成為付喪神後,過了三十年,藩內面臨了某個問題。這裡雖只是個小藩,但在財政方面並不窮困,而且現任藩主人稱賢君,表現傑出,可說是無從挑剔,最重要的是未來要繼承藩位的少主,賢能享譽鄰藩。少主為人公正無私,待人以誠,不分貴賤,心地善良,人品備受藩內百姓景仰,然而……藩內面臨的問題,也正出在這位少主身上。

少主的能力人品皆無與倫比,但身體孱弱。他自幼便體質虛弱,周遭人都盼望他的身體能隨年紀漸長而變得強健,但年紀愈長,身體的毛病卻愈來愈多。現任藩主除了這位少主外,無其他子嗣,但他底下有兩個弟弟。日後若有萬一,便由他們來繼承——雖然也有這樣的打算,但少主的叔叔們就不用提了,就連現任藩主、家臣、領民們,藩內所有人都認為少主是次任藩主的不二人選。如此受人景仰的少主,可說是世所罕見,但也因為這個緣故,藩內一直處在搖搖欲墜的狀態,這也是不爭的事實。

硯台精早在一百三十年前,便被擺在這間有圓格子窗的起居室書桌上。這間名為「六花之間」的房間,是藩主寫字時所用的場所,寬敞的房內只擺放書桌、文鎮、硯台,以及成疊的紙張。當中只有硯台精一個付喪神。硯台精所在的書桌,就位在大格子窗正下方。

春天的櫻花、夏天的翠綠與蟬鳴、秋天的楓紅與日本鍾蟋的美妙鳴唱、冬天的寒牡丹與瑞雪……硯台精生活中的樂趣,就是欣賞窗外的季節流轉,以及主人用上好的墨在他身上磨墨。以他磨出的墨汁寫出秀麗的好字,硯台精也無比喜愛。相反的,若是寫出的字難看拙劣,他便深感沮喪。而最愛惜他的,也正是這位藩主。

硯台精成為付喪神,是第十代藩主在位時的事,不過,後來的這三十年里,他從未與任何人交談。他原本打算一生都堅守這個原則,但在第三十一年,他打破原則。起因在於硯台精不小心說了一句話。

那是某個冬日清晨發生的事。前來六花之間打掃的人,為了通風而把門敞開,但打掃結束後,那人離開房間卻沒把門關上,一開就是六個小時。這天吹著強風,寒風颼颼,不斷從中庭吹進六花之間。雖然付喪神遠比人類來得強健,但同樣會感冒。硯台精所在的書桌離房門有段距離,而且最重要的是可能會被看到,所以他不能自己去把門關上。待過了六個小時後,全身冰冷的硯台精忍不住說了一句話。

「好冷……」

「咦?」

聽到有人回應的聲音,硯台精馬上對自己的失言後悔。門邊站著一個頭上頂著漂亮月代⑴,前額劉海的少年。年約十三、四歲,臉色蒼白,看起來很虛弱。硯台精馬上便認出他是少主。因為他與城內人們流傳的模樣相同。硯台精想到自己即將被捕、支解的可怕模樣,頓時無法動彈。少主原本也呆立原地,但他左右環視四周後,將門關上,走向硯台精身旁。接著朝書桌前彎下腰,注視著硯台精說道:

「不冷了吧?」

現在後悔已經太遲了——硯台精沉默不語。

「剛才你說『好冷』對吧?」

少主挨向硯台精面前跟他說話,但此時硯台精當然不想再多言。

「這應該不是我自己的錯覺吧?」

面對少主的柔聲詢問,硯台精的雙眼和嘴巴緊閉。他期待少主能就此死心,回他房間去,但一直感覺到他的氣息就在身旁。

「你叫什麼名字?」

少主這意外的詢問,令硯台精心中一凜。他還是第一次被人問起名字。

「我名叫直澄。寫法是……」

直澄就像突然想到似的,拿起硯台用的水,倒入硯中。發出磨墨的磨硯聲,硯台精逐漸感到寬心。直澄的磨墨動作無比輕柔,磨好的墨水濃淡,也與硯台精的理想標準吻合,而且他又寫得一手好字。他以與外形不符的豪放瀟洒字跡,寫下自己的名字後,把紙拿向硯台精面前。

「我已經告訴你名字了,你也告訴我吧。」

直澄一臉雀躍地望著硯台精。硯台精此時心中的感覺難以言喻,但他還是猶豫該不該說話。過了一會兒,直澄自言自語道「你該不會沒有名字吧……」這句話聽來無比落寞,硯台精也開始覺得有點感傷,但他急忙揮除心中剛萌芽的念頭。

「少主,您在哪兒呀?」

「啊,我偷溜出來的事,好像穿幫了。」

硯台精微微睜眼偷瞄咳嗽的直澄,但直澄此時正忙著整理桌面,沒注意到他。他以抹布擦除墨水,並用擺在一旁的水壺將殘留的墨水沖乾淨,硯台精鬆了口氣。

「我會再來的,硯台精。」

直澄留下這句話後,就此離去。直澄沒叫他怪物或妖怪,而是用這種帶有幾分尊敬的稱呼,這令硯台精感到有點難為情。

直澄果真如他所言,不時都會來看硯台精。有時是偷溜出寢室,有時是趁大夫不注意時跑來。

「硯台精。」

不管他怎麼叫喚,硯台精都不回答。

「你看外面。春意漸濃,令人心曠神怡呢。」

自從兩人邂逅後,直澄總是自己一味地跟硯台精說話。儘管他沒回話,直澄也不在乎。從那個冬日至今已過了一個半月,硯台精依舊不發一語。直澄平時因為念書和生病,抽不開身,所以沒每天來報到,但他不時會突然來訪,坐在書桌前,或是緊依在硯台精身旁,在書桌上托腮凝望。獨自說些無關緊要的事,然後就此離去。

「跟在我身邊的小姓⑵,你知道嗎?年輕的名叫速水,是我奶媽的兒子。遠水從小就是個愛哭鬼,明明大我四歲,卻像小鳥一樣,老愛哭。不過,他總是在身旁守護我。和以前一樣,對我的關心勝過對他自己。我一直把速水當作自己的親哥哥。」

速水明明是個小姓,卻常像家人似地訓斥直澄。硯台精常暗自納悶,不知道他們是什麼關係,如今他還沒問,直澄先告訴他答案了。

「另一名小姓名叫織衛。是名劍術高手,弓技也很是了得。原本理應被推舉為藩內指導劍術的師傅,但織衛是個怪人,竟然自願要當我的隨從。所以我在織衛面前總是抬不起頭來。」

在聽他談及此事之前,硯台精並沒留意此事,不過織衛確實是名深具武士氣概的男子,硯台精在不知不覺間,也和直澄有同樣的心情。

「我奶媽是一位很溫柔的人。我一歲時喪母,所以奶媽把我當親生兒子般疼愛。她似乎現在仍當我是三、四歲孩童,之前我打噴嚏,她還急忙拿紙湊向我鼻子對我說『擤吧』。在走廊上的侍從們見了,紛紛偷笑,真教人難為情啊。」

直澄常聊到城內人們的事。諸如園丁的愛好、掌管文書工作的佑筆喜歡的人、藩士們的古怪習慣,直澄知道許多秘密,讓人很想問他一句「你是從哪兒得知的?」托他的福,儘管硯台精一直待在書桌上,但是對城內人們的脾氣和特徵都知之甚詳。

「家父外表威嚴十足,看起來不易親近,其實是位重感情的人。」

每次聊到藩主,直澄一定會這麼說。

「有一次我偷溜出寢室,在走廊上正好撞見家父。家父很清楚我不該出現在那裡,當時我心裡已做好準備,恐怕今後再也不能溜出寢室了。但家父什麼也沒說,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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