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十一

「噢噢……」

做父親的看著兒子的臉,覺得有哪裡變了。做兒子的則是看著父親的臉,注意到父親似乎突然老了許多。

「太好了,終於平安回來了。」

看著父親與老僕一起撲簌簌地流淚,王弁顯得十分狼狽。對他而言,這兩個月的旅行一下子就過去了。通過龍脈,從淮水移動到渭水;然後在京城,與當代著名的仙人一起拜謁皇帝;在太原府遇見犬頭人身的商人;騎著吉良到了不可思議的世界,然後被渾沌吞下肚子;回程的路上,親眼目睹汴州的人們漂亮地擊退大群蝗蟲。當他回過神的時候,自己就已經回到家了,根本沒有時間感覺到無聊。

「父親,您的身體還好嗎?」

「很不好啊,你連封信也不寫。」

這可不是個能夠好好寫信的旅程,王弁與已經變成老人模樣的僕僕相視而笑。王滔也沒有忽略他覺得應有的禮貌,鄭重地對一路保護兒子的仙人大大行禮,招待仙人入內。酒席雖說是已經準備好了,但因為僕僕與王弁回家得很突然,所以也只是簡單的幾道菜。

「噢噢!」

酒席中,王滔不曉得發出了多少次的讚歎。隨著醉意加深,他逐漸有一種錯覺……眼前的兒子,似乎成長了一些。自己則是跟兒子出門前一樣,再次被那聽起來無比荒唐無稽的旅行見聞給吸引住了。

「不,我信。」

雖然長年培養出來的常識要他別相信兒子的話,但是兒子的口氣卻幾乎可以跟真正的騙子較量。沒有親眼看過那樣的景象,就應該無法描述得那麼真實吧。兒子應該沒有變成仙人,但那肯定是個難得的經驗。王滔雖然已經被很明確的宣告不具備仙骨,他還是沒有捨棄長生不老的夢想。

「先生出外遠遊時,我替先生建了新的庵堂。」

「噢……」

如今再度變為老爺爺姿態的僕僕,略略地抬了抬她那被眉毛覆蓋住的眼皮。

「余不能再留在黃土山了。」

僕僕知道自己早被州刺史給盯上,她不想再引起任何騷動。可是隨即王滔把額頭貼在地上拜託她,王弁也在一旁低頭請求。

「如果不介意余隱遁起來,留下來也行。」

僕僕許下承諾。王滔聞言自是相當快活,整個人突然顯得年輕了許多,原來的老態龍鍾也不翼而飛。結果就因他的心情太好,沒多久就喝得大醉,讓一旁的老僕扶了回去。

「你父親很有活力的樣子呢,這也不錯吧。」

王弁跟著僕僕一起回到黃土山上。雖然說眼前這個已經變回少女姿態的仙人,其實不需要自己的保護,但他還是跟在僕僕身後幾步遠,維持與僕僕相同的步調。

「余不是需要人保護的年齡啊。而且我有第狸奴在,也不用替我建造新的庵堂。」

僕僕踏著舞蹈一般的步伐,心情也比平時的好。

「那麼請把第狸奴借我吧,我也要住在黃土山。」

「你說什麼?」

做師父的不假思索地轉過身;王弁則是追過了師父,一邊害羞地表示,自己想住在這裡修行的希望。

「余之前也說過了吧,你沒有仙骨。你沒辦法像餘一樣,完全成為仙人。無論如何,你都將有壽終的一日,你的魂魄也會消滅。而余,則是會繼續存續在這個世界上。我們不可能永遠在一起。」

那也沒關係——王弁真這麼覺得。在旅行的這段期間,他已經知道自己原居住的這個世界有多麼狹小。也是透過這一次的旅程,他才知道,在其他的世界還有他所無法想像的生物,他所無法想像的力量存在。自己身為人類,再怎麼規律小心,活過七十歲就算是僥倖了吧。犬封國的人與僕僕的時間都是以千年計,渾沌與帝江則都是與天地同壽。

壽命是長是短,他都沒辦法去控制,所以也不能硬逼自己去配合僕僕。只是,能夠讓自己在允許的時間裡,跟僕僕這樣美麗的仙人在一起,他就滿足了。

「嗯,這話說得可真是動聽哪。」

僕僕再度走過王弁身邊,開始往黃土山上邁進。一直到抵達庵堂以前,她都不再開口。但是王弁心裡明白,他並沒有被僕僕拒絕。

開元三年,夏季五月。

光州雖然也有蝗蟲來襲,但是多虧了姚崇的政策,幾乎沒有受害情況出現。從刺史李休光到農民,也總算是安心了。稻米順利地長成,花兒也開了,就像是在鼓舞那些身上帶著泥土的樸素人們。吉良再度偽裝成老馬,僕僕坐在吉良背上,王弁當然也跟在一旁。

僕僕的表情依舊是那麼地飄飄然,王弁的臉上卻顯得相當不滿。

「先生,我還是反對。」

「反對什麼?」

「先生自己也說過,只要隱匿起來住下就好了,不是嗎?」

王弁會這麼說,也是因為僕僕在行為上的矛盾。她開出要住在黃土山的條件是,不能讓世間知道她的存在。但是看著兒子與仙人一起回來,王酒實在太高興了,於是他好幾次向黃從瀚等親戚吹噓這件事,終於引發王弁少見的勃然大怒。可是在這種時候,卻是僕僕安撫已經氣炸的王弁。

「算了,說都說了。」

僕僕一點都不在意的模樣。她原本在藥草上就很有一套,而且頗受好評。也因此,時常有病人到黃土山的山麓尋醫。這一天,某個農家的三個幼子,因為不明原因發高燒,僕僕他們正為此因而前往無隸縣當中。

「你是在吃醋吧。」

總是隨風飄逸的長髮,此時用幾股線搓成的棉繩綁起。初夏的陽光,從僕僕那形狀優美的耳朵,流瀉到她的頸項間。相對於王弁因為背負行李而汗流浹背的樣子,僕僕是一臉清爽。

「不行嗎?」

「不能啊。」

彷彿在嘲笑王弁鬧彆扭,僕僕的語氣,有如輕輕地把球給扔擲了回去一般。雖然王弁知道僕僕眼下可說是心情愉快,但他一點都不覺得有趣,他不可能沒有獨佔欲。就在這時,他發覺自己也與普通人一樣,就只是個逃不開煩惱的年輕人罷了。

「那些之後再說吧,現在重要的是要救治病人。」

回到黃土山以後,只要有他人在場,僕僕都以老人的模樣現身。除此之外,她也避免乘雲出現,這也是為了不要引起騷動。然而,此刻即使騎著吉良前進,也無法提升速度。無論如何,只要是真的患了重症的病人,她就一定會出手相救,無關乎求醫者是貧窮農民或是富商。但是僕僕會以沒錢求醫的窮人優先,結果,她的風評自然也更水漲船高。

「這樣就沒事了。飯前把這個葯吃下去就可以了。」

白髮白須,穿著純白色道袍的僕僕一出現,病人的表情就和緩許多,家人也安心,終於能夠喘一口氣。淳樸的農村裡,很少見長壽的老人,所以光是靠僕僕的外表,就已經很具說服力。

「實在不知道該怎麼感謝您才好。那麼,費用的部分……」

「不需要不需要。你們好好努力就行了。對了,夫人還很年輕,再生個孩子好吧?」

病患家中的夫人送僕僕出門之際,僕僕突然伸出手碰了對方的腰際一下。僕僕輕鬆的動作,加上一臉天真,讓周圍的老老少少都笑了起來。在此之前,這一家人才為了孩子命懸一線而繃緊神經;雖然直到剛才裝成老人模樣的僕僕都顯得很嚴肅,但她的言語十分能夠安撫病家。最後,也在這些笑聲當中,僕僕與王弁再度啟程返回黃土山。

「辛苦了。」

王弁對已經變回少女姿態的僕僕說道。

「笑真是一件好事哪。余從遇見你以後,就常常能夠這麼笑。」

「我知道,您有時是在笑我……不過,您不累嗎?這幾天病患都不少,您又得跑這麼遠來出診。」

僕僕搖了搖頭。「你學起來了嗎?」她開口問道。雖然王弁很快就能理解仙人的醫術,但是他仍舊猶豫不決。他原來就不是一個習慣工作的男人。

「算了,余不勉強你。」

是自己說了要住在黃土山上修行的,可是當僕僕要他身體力行,他竟也猶豫了。然而,僕僕卻沒有責備他,也沒有硬逼他去做。

(就是真的要我去,也沒關係啊……)

如果僕僕說一起去吧,或許他真的會有那個動力也說不定。不管怎樣,現在僕僕要他做什麼,他都非常願意做。

「這種事情,自己如果不想做,也是學不起來的。很多人心裡想著要怎麼做、該怎麼做,但志向卻輕易就被扭曲。我並不想強制控管你的想法。」

意思就是,「就交給你自己處理吧」……多麼狡猾的說法啊?面對將自己晾著不理的僕僕,王弁心有不滿。在此之前,他遇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