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八

以包為家的人,他們的早晨,都比別人早上許多。

寅時一刻①剛過,王弁便睜開雙眼。這個氈帳的主人夫婦肯定已經起身準備出發。僕僕也不在王弁身邊,應該早就起床了吧。

客人用的床鋪好像只有一個。王弁覺得他昨天應該與僕僕同睡一床,不過他不記得了。這還真有點可惜……王弁一邊想,一邊悄悄地嗅了嗅僕僕可能睡過的地方。有杏花的香氣。

王弁到水源邊洗漱過後,抬頭往上看。僕僕就站在氈帳的頂端,像風向雞一般。王弁緊盯著僕僕看,陽光灑在她的身上,僕僕閉上眼,雙手大開。清晨的風吹在她的身上,充滿了潔凈的美麗,簡直不若世間之物。想到自己剛剛還在嗅吸床上的香味,王弁就深以為恥。

早晨,他們吃的是一種菱形的果實幹燥之後製成的食品。這種果實,似乎是夫人的故鄉,姑射國的名產。在主人夫婦的目送下,僕僕與王弁朝北邊出發。

「來,你騎上去吧。」

王弁原先還想,僕僕買這匹馬,想必是自己要用的。但是,僕僕卻對他說:「你如果可以騎這個,我們的旅程多少可以加快速度。」

雖然說王弁一拉疆繩,這匹馬就跟著前進。但這匹馬看來光是要趕上王弁的步行速度,就很勉強了。想要要騎乘這匹馬,王弁只覺得膽戰心驚,深怕一騎上去這匹馬就會從脊骨斷成兩截。

「請先生來騎這個馬吧。」

即使王弁不認為自己有多壯碩,但對這匹頻死的老馬來說,應該也稱不上輕盈吧。如果是僕僕的體格,老馬應該還能承受才是。

「余有這個。」

僕僕說道。她一踩地面,那朵五色祥雲也隨之出現,在空中托住僕僕的身體。他們兩人走在幾乎沒有行人的街道上,這不是從太原往北方幽州的道路,因為走的人不多,道路的狀況仍維持得很好,走起來很輕鬆,這也讓王弁鬆了一口氣。但不可思議的是,路過的行人居然完全沒有注意到僕僕。

「先生真好,可以乘坐祥雲。」

對只能步行的王弁來說,那朵只是坐上去,就會前進的雲朵絨毯,是非常令他羨幕的法寶。

「所以余也給你那匹馬啦。」

笨蛋——僕僕看起來很想這麼說。

「這種馬哪能騎啊。」

王弁不服氣地回嘴。

「你騎都沒有騎,怎麼可以這麼說呢。算了,你如果不想騎,就讓它這樣慢慢走好了,我們也沒辦法加快速度。隨你高興。」

少女仙人說完便往雲上一躺。雖然他們是配合馬的速度向北走,但看著那匹老馬無精打采地低著頭的模樣,王弁就完全不想要騎上去。

「騎上去之後會怎麼樣?」

「這你昨天就問過了吧?」

一跨步就是萬里起計,甚至可以越過世界的盡頭……看到這匹馬還會相信這種說辭的人,大概連光州城內那些假稱幻術師的傢伙都會信吧!王弁很喜歡看路邊的賣藝人施展手腕,他也常常打賞那些街頭藝人。但是他可不會買那些來歷不明的藥品。

(先生都這麼說了,這匹馬一定有不可思議的力量吧,但是……)

王弁試著輕輕地壓了壓馬背。那來自犬封國的主人,已經把馬鞍馬鐙都安好了。

這是匹雜色馬,花色有如極其破爛的抹布一般。馬骨突出,皮膚不曉得是不是有疥癬,時時地顫抖震動。王弁的手掌貼在馬身,感覺上只有冰冷、病態,而不是強而有力的肌肉。脈動也很弱,像是隨時都會倒下。就連只是搭載馬具,看起來都不堪負荷。

「……我想順便問一下,用走的到目的地大概要多久?」

「用走的?」

「是啊。」

僕僕從雲上探出頭來。她想了一會兒。僕僕所乘坐的雲彩沒有一定的形狀,可以變成方形,也可以變成圓形。僕僕心情不好的時候,還會把她整個人包覆起來,王弁說什麼她都不會回應。根據僕僕的說法,當雲把她的身體包覆起來的時候,也會把外界的聲音阻斷。這個時候跟她說什麼都是白費。

王弁也曾經在僕僕的許可下伸手觸摸這朵雲。一開始,就像伸手去摸霧氣,什麼感覺都沒有。心要是混濁,是沒辦法摸到這朵雲的——當僕僕一臉得意洋洋地對自己這麼說時,王弁也曾經生氣過。不過,跟著僕僕一路旅行下來,他現在已經可以拉著這朵祥雲往前走了。這麼看來,那朵雲其實也不怎麼靠得住。

「嗯,這個速度,大概要走兩萬年吧。」

「啥?」

從長安到太原,也就幾周而已。兩萬年,王弁以為是自己聽錯了。

「如果從頭到尾都要用這個速度走的話。」

「所以,如果我騎上這匹馬?」

「你騎上去會快很多。」

話都說到這了,他也只好把疆繩交給僕僕,試著騎上那匹垂頭喪氣的馬。雖說他的反射神經不怎麼靈敏,不過,如果這匹馬真的顯出很難過的樣子,他馬上下來也就好了吧。幸好,這匹馬的體格也比一般的馬要小上不少。

「嘿……喂!」

這匹馬看起來是很乖,不過,也許因為這匹馬意外的自我,當王弁要去踩馬蹬時,這匹馬居然避開了王弁的動作。它的皮膚雖然乾巴巴的,但王弁的手掌竟然怎麼也攀附不住。他企圖按住這匹馬好騎上去,不過馬兒仍舊不聽使喚。疆繩握在僕僕手上,這匹馬只顧來來回回地以疆繩為起點,在半徑一丈的圓圈內來回走動。

「混蛋……」

看到王弁往馬兒身上撲過去,結果卻像青蛙一樣地被壓倒在地,僕僕不只笑出聲來,她還故意大大地嘆了一口氣。

「你這是在做什麼?」

「做什麼……我這不是在努力騎上先生所推薦的駿馬嗎?」

王弁直直地指著那匹老馬。他繼續逼近那匹馬,那匹擁有一雙濕潤大眼的老馬,雖然沒有正視王弁,但仍是漂亮地看穿了王弁的行動,沒讓他坐到自己的背上。

「這、這種時候才這麼有精神!」

僕僕手裡握著疆繩,一臉的寫意。王弁卻像是一個人獨自耕了一天的田,渾身上下都是汗。

「像這樣劇烈運動過後去泡溫泉,一定很舒服。」

「先生又捉弄我……這不是先生故意為之的吧。」王弁恨恨地說。

「真是失禮啊。」僕僕也隨即鼓起了臉頰。「如果余要跟這傢伙一起捉弄你,你早就被晒乾啦。」

僕僕說道。這可未必是玩笑話。不過,就在王弁總算意識到自己被捉弄的一瞬間,那匹討厭的老馬又開始在那裡吃它的草。馬兒所站的位置,正好是王弁伸長手,差一點點就能夠觸碰到的所在。那虛弱的表情、那無精打采站在那裡的樣子,都是裝出來的!

(今天就算了。)

王弁憋著一肚子火,直接躺到道路旁的草原上。他聽見幾聲小小的嘶鳴,就算聽起來像是嘲笑聲,也無可奈何。

幾天以後。

河東道上,好幾天都是晴空萬里。早春那舒服的暖意,將人包攏其中。這一天,王弁仍然發揮他那出人意料之外的韌性,繼續想辦法要騎到馬背上。

在這期間,僕僕則是在距離道路約一里遠的河岸邊垂釣。她過得很悠哉,每天每天都只是釣上當天的下酒菜而已。或許是覺悟了這會是一場長期抗戰,僕僕除了煮魚烤魚,她還自己洗凈魚肚,擦鹽風乾。

「不用做到那種程度吧,馬上就可以出發了。」

王弁瞪著僕僕看,不服輸地說。

「是啊,加油吧。」

僕僕回的很隨便。馬兒則不知道是因為輕視,或者說是開始信任王弁,終於願意站進王弁伸手可及的範圍內。王弁要觸碰,甚至要撫摸它都不是問題。但是,如果王弁露出一點想要騎上去的意思,這匹馬就會以令人難以置信的敏捷拉開距離。就算是暗算它,甚至是挖陷阱,最後都是以被這匹老馬嘲笑告終。

實在想不出其他的作戰辦法。王弁看著僕僕那意外戰果豐碩的釣竿,一邊低頭深思,自己到底應該怎麼辦才好。

「少年,不要煩惱。」

釣上了一條跟自己的臉一樣大的鯰魚,僕僕心情很好。

「我已經過了被稱為少年的年紀了吧?」

「這條鯰魚很好吃喔,來喝一杯吧。」

還大清早的……就在王弁追著馬屁股、持續奮鬥苦戰時,僕僕不知道去哪兒、用了什麼方法交涉,借到了一座獨立在田園中的無人農舍。而令人感動的是,這處農舍,甚至有一個小小的馬廄。

早上起來,洗臉吃飯,跟馬玩一天,再吃飯,然後用這裡富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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