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六

從唐玄宗李隆基與楊貴妃的幾則軼事看來,李隆基給人一種耽溺於美色,在女人方面不清不楚的印象。不過,他年輕時也曾經英明神武,不負這大唐帝國皇帝之名。

他是唐睿宗的三子,生於洛陽。七歲時被立為楚王。當時的唐王朝,已經落入武則天的勢力之下。當時的他還年幼,尚且難以有所施為。然而,在一次的際遇當中,年幼的李隆基開口斥責了某個無禮的武氏族人,也因此吸引了武則天的注意力。

武則天不可思議之處在於,雖然她篡奪了唐王朝,但她並沒有斷絕唐朝李氏的後嗣血脈,即便這些人有可能讓自己的族人吃虧;甚至,她也很疼愛李隆基。她看見李隆基的潛力與才能,也送了一座位於洛陽的氣派宅邸給他。李隆基也沒有愚昧地因此而耀武揚威,即便地位逐漸增長,他還是相當低調,等待時機到來。

武則天去世後,李氏家族再度踏上權力頂峰,他也依然冷靜地觀察權力移轉。因為雖然在名義上,天下重新回歸到李氏手上,但是李氏家族的力量如果要與武則天的武氏家族,以及中宗皇后韋氏的韋氏家族相抗衡,還是屈居於劣勢。如果要積極地有所作為,那還是太危險了。

神龍元年(西元七〇五年),李隆基年屆弱冠。他按捺住了自己的衝動,直到武氏一族失去最大的後盾,因而焦躁不安、蠢蠢欲動;而能力上完全不及武則天的韋後露出破綻,李隆基才開始行動。

他拉攏了複位的父親,以及一些地位低微,但是才幹出眾的官僚人員,乾坤一擲,突然發難,終於取得最後的勝利。

對他而言,帝位是他隱忍與流血後才得來的至寶,也是他得以揮灑的舞台。如此明君,在中國歷史上並不多見。他儀範偉麗,還通曉音律。在這段時期,這位玄宗皇帝英姿勃發,不可一世。

「宴會已經準備好了。」

唐玄宗站在思政殿的一角,眺望著宮殿的屋脊。聽見侍臣的秉告,他點點頭,大步踏出。這是他第二次與司馬承禎會面。這個道士,在拒絕武則天的邀約後,就隱居在天台山玉笙峰。而後,他應睿宗多次邀約出山。那時,玄宗也列席在側,聽聞了他的話。

「無為治國啊……」

對前半生為武則天所壓抑,後半生為韋後所壓制的睿宗來說,這種無為自然的道家思維,深深地吸引了他。而如同呼應帝王的心思一般,司馬承禎所述說、主張的道理,是完全順應自然,無為以治國。

玄宗雖然對那種主張頗為嚮往,但在現實中,他不可能那麼做。再怎麼說,官僚與軍人都不可能支持這樣的治國方針。如此一來,他會失去王朝這個組織機構。所以,玄宗皇帝向司馬承禎索求的並不是這些道理,而是超越人類的能力。

「如果擁有乘雲馭龍的能力,治國應該也會輕鬆一點吧。」

玄宗皇帝氣宇軒昂地走在宮殿當中,他抬起頭看向天空,嘆了口氣。

開元三年春,山東幾乎沒有下雨,乾旱程度已危及春季小麥的播種時間。而且前一年,還發生了大規模的蝗災。當時,人們認為天降災厄,乃是因應帝王的治理而來。玄宗皇帝也暗暗思忖,或許是自己的治世中有什麼失誤也說不定。

蝗災以後,玄宗甚至特意下令,要人在全國各地都貼出布告,尋訪直諫之士。除此之外,玄宗也想過了……司馬承禎如果真是個地位崇高的仙人,可以與天界溝通交談,那麼,要不要乾脆把與諸神交涉的工作委由他處理呢?

今天的宴會,是他的臣子宇文融①因為升任侍御史,為了謝恩、也為了款待皇帝而設的「燒尾宴」。要說什麼是燒尾宴,其實想成像是「滿漢全席」一樣的豪華筵席就可以了。

這樣的宴會,始見於玄宗的三代以前,也就是皇帝為韋氏所壓抑的中宗時代。韋巨源靠著韋後替他撐腰,當上尚書令,因以大開宴會,並招待皇帝前往。某種程度上而言,這其實就是一種政治上的示威行為。意在誇耀自己一族的權勢不容小覷,皇帝吃的佳肴他們也能夠備辦出來。玄宗雖然沒明說,但他其實非常厭惡這樣的宴會。

雖然玄宗知曉,宇文融這個掌管天下經濟的官僚也很討厭這類無謂的浪費,但直至今日,宮廷內外還隱隱殘留著前朝的脂粉香氣。玄宗讓宇文融大開宴會,就是為了讓宮廷內外了解,唐王朝當今位於權力高峰的人是誰。所以就算自己不是那麼奢靡,玄宗也贊同讓宇文融耗費巨資,擺出一個豪闊的樣子,仍是有一定的效果在。

「陛下大駕光臨,實在是蓬摹生輝……」

玄宗抵達宅邸以後,宇文融身著大禮服,很形式地對皇帝隆重禮拜。玄宗也在形式上扶起了他的寵臣。

「招呼就免了。大家都到了?」玄宗問道。

「含陛下指定宣召的道士在內,已經全部就席。」

宇文融本身對仙道沒有什麼興趣。不管從哪個方面來說,他執著的只有數字而已。為了要調整貢租的收穫量,以及國家的消費量,他舉辦這樣一個宴會,迎來皇帝尊駕,對他而言是理所當然的要事。

之所以說他執著於數字,也是因為只要不在數字上構成什麼妨礙,他其實都很寬容。如果皇帝對仙道有興趣,可以使國家日漸昌隆,那他也沒有什麼好抱怨的。但另外,宇文融也曾經讓兩萬名私自剃度的僧侶還俗,所以他對宗教也非完全的寬容。

無論如何,在百般算計之後,他認為透過這個宴會的開設,除了能向百宮誇耀自己的能力之外,皇帝或許也會更加器重他,這就更可喜可賀啦。所以,他也有些躍躍欲試。再者,燒尾宴的經費,雖說皇帝賜下的金錢不敷使用,但是這個投資,他有信心能夠自己回收。

(先生,我想去茅房。)

(笨蛋,有去茅房的仙童嗎?)

就在半刻鐘以前,王弁就已經像個擺飾品一樣杵在司馬承禎後方。他非常緊張,再加上精神上的疲勞,宴會開始之前,他就已經到了界限,連帶尿意都到了頂點。

一個宦官用尾音拖長的語氣宣告皇帝陛下的駕臨。

百官瞬時一齊低頭,就像是小麥的麥穗一樣。他們一起高喊著「皇帝陛下萬萬歲」。司馬承禎與僕僕也順勢一起低頭,沒有刻意特立獨行、鶴立雞群。然而,王弁什麼都沒有聽見,只能慌慌張張地一起行禮,結果就是他抬頭、低頭的時候,都接連失態兩次。要是一個不小心,一個行差踏錯,不小心與皇帝四目相對的話,說不定會人頭落地。當百官再度回到原來的姿勢時,王弁的背後也滲出冷汗。

「國家此刻正值多災多難之際。不過,今天是吾臣宇文融的慶賀之日,大家盡興。」

玄宗語畢,眾人便開始傳遞酒杯,宴會也就此開始。廚房接二連三遞上料理,賓客隨意地飲酒用餐,一邊互相交談。王弁完全聽不懂官僚之間的談話意義為何,不過,他知道眼前的每一道菜色,可都是來頭不小。

「太了不起了……」

他喃喃自語著。

「對吧?這個宴會,會出三十二道菜。」

僕僕向王弁說明。桌上端來了一道用糯米做成的點心,這道點心,王弁在光州也嘗過不少次。不過令人驚艷的是,這盤裡一共有二十種做工與顏色都不同的精細點心,巧妙地排列出花團緊簇的模樣。

「你忘記要上茅房的事情了吧。」

「唉……」

現場的氣氛,還有料理的精美,讓他徹底忘記還有上茅房這件事。如今僕僕的一句話,又讓他想了起來。王弁恨恨地看著僕僕,不過就在這時,白雲子不曉得是為了什麼,身體略為往前傾了傾。

「對了,司馬先生。」

玄宗突然從上座出聲召喚司馬承禎。作為一個帝王,玄宗總是坐在南面,召喚臣下談話。不過,在酒席之中呼喚司馬承禎,今天還是第一次。

司馬承禎安靜地靠回座位上,舉止得宜。這兩個人之間的互動,十分受人矚目。方才司馬承禎正微笑著把杯里的酒喝乾,一聽見皇帝的呼喚,他便放下酒杯,輕輕地點頭回禮,準備聽聞回答皇帝的提問。

「朕注意到了,你帶來的仙童,不是平時那兩位。」

「在下惶恐。區區小童,也蒙陛下慧眼賞識,實在是太光榮了。他們是我前些日子到蓬萊山遊玩時帶回來的。女孩兒外形的叫做僕僕,這個青年外形的叫做,呃——叫做弁弁。」

「噢,原來叫做僕僕與弁弁,仙童的名字,聽起來也很不可思議呢。」

僕僕拱拱手,對皇帝行禮,很可愛地笑著。王弁卻只是杵在原地,配合度極差。他知道在座的眾位官僚對自己沒有向皇帝行禮一事議論紛紛,王弁頭上也冒出了混合了油脂的汗珠。

「無妨,仙界與下界的禮儀不同。」

察覺到席位上的騷動,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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