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五

「原來如此,你父親雖然與此行無緣,但還是很在意嘛。」

聽了王弁述說他父親的反應,僕僕不禁撫掌大笑。一聽說兒子可以跟仙人一起旅行,王滔馬上就替兒子整理好一大包行李,把筆筒與紙本都塞了進去。他簡直是在懇求兒子,如果有什麼長生不老的線索,務必寫下來。

「我都說過啦,他會比其他人都要長壽的啊,人類真是慾壑難填。」

僕僕的兩手空空,甚至連替換衣物、糧食或錢財都沒有帶在身上。王弁是第一次旅行,除了替換衣物外,他還從父親那裡敲了不少竹杠。

「我一直夢想可以出外旅行。」

雖然王弁對工作或是勤學都沒有興趣,不過要說有什麼可以讓他動心的事物,就只有那家充滿異國風情的酒樓了。同樣都是兩隻手、兩條腿、兩個眼睛,但是那明顯與他迥然不同的臉孔與言語,還有那他第一次聽見的旋律,以及旋律勾起的鄉愁,在在都讓王弁著迷不已。

王弁所居住的,只是一個狹小的世界。他會動搖也無可厚非。

「我們啊,可是要到遙遠遙遠的地方去羅。」

「遙遠?」

世界的盡頭,還有一個新世界吧。他們要走過反覆循環二十八次的月圓月缺。一想到這裡,王弁就覺得很興奮。

「余剛剛就在想。」

僕僕的腳步就像是在地面滑動。她轉過身,把手繞在背後,打量著王弁的臉。

「你也會有這種表情啊。初見面的時候,你還溫吞得很呢。雖是沉穩,但也給人不急不徐的感覺。」

「我、我並沒有想改變的意思。」

話雖是這麼說,但王弁心想,與這個少女仙人也不過認識一個月,自己確實是有所改變了。以前自己從不關心父親的行蹤,不過那天他居然會到山裡去把父親找回來。就算是會睡過頭,自己也每天都上山接僕僕。就是剛剛,自己還在山裡一邊叫喊一邊找她。這個突如其來的旅程,自己也是一口應下,絲毫沒有二話。

王弁很清楚地察覺到,自己是第一次意識到他人的存在。

「算啦,這樣也好。余也很久沒有旅行了。一個人走雖不壞,但是偶爾帶上旅伴也不錯。不過呢,也還得看你能不能跟上來。」

僕僕再度愉快地微笑起來,看不出是不是注意到了王弁心中所想。她輕盈地踏步走出,就像是踩在祥雲之上。王弁也意外發現,仙人的表情竟然會是如此豐富。這也讓他覺得很新鮮。

「我們要去哪裡?」

王弁問道。他刻意把話聲壓得硬梆梆,好掩飾住自己的難為情。

「余擅長製作丹藥。首先到各地去繞繞,找找有無好材料可以製藥吧。」

王弁也確實看過,明明就是雜草,偏偏這位少女仙人拔回庵堂,加以煮燒溶煎以後就成了葯。而且就算都是用同樣那種藥材製作,僕僕親手做的葯就是比較有效。所以,這些藥方也格外大受好評。

「真失禮,什麼那種材料,余可是好好推敲過的。」

對於王弁的疑問,少女則是嘟起了嘴。這個動作,近來經常出現在少女身上。

「這我曉得,不過您經常只是看一下就知道可以用了。」

「那是因為啊……」

少女得意地說道。他們乘上了船,到了淮水岸邊。

「生根在地底,並會結果,這種植物都各自擁有很大的力量。而其中力量特彆強悍的,還會跟余說話。它們會說啊,就用我的力量吧。」

光州在淮水南側,是淮南道①的要衝。而淮南道上的大都市,大都憑靠在大河沿岸,幾乎無一例外。而從淮河向西逆流而上,經過申州、鄧州②後,就有路直抵長安。而另外一方面,若從淮水離岸南下,則是會抵達黃州、顎州、江陵府③等長江沿岸的大都市。

「先去京城看看吧。」

僕僕笑著對操櫓的老人說。船塢邊,渡船與漁船三三兩兩,看起來就像是鼓甲④。僕僕卻是特意走離船塢,遠離喧囂,直走到一里外的蘆葦地上。有一艘淺底小船,像是木葉一樣地停泊在那附近。僕僕揚聲,對一個拿著釣竿的老人叫喊。

老人的臉孔,就像是用柴刀粗略雕成一般。老人看見僕僕,點了點頭,收起手上的釣竿。他抬了抬下巴,讓他們過去搭船。老人的下顎朝兩側大張,就像是連河底的石頭都能夠咬碎。但是老人的表情卻像淮河水流一般的寧靜。

「欸欸,先生。」

看著僕僕兩手叉腰,快活地站在船頭,迎風而立,王弁則是壓低了聲音問道:

「那位老丈也不是什麼等閑之輩吧?」

「你很清楚嘛。」

少女睜大了眼,一臉的讚許。

「他就是淮水的河伯。今天剛好沒事,在這裡垂釣,所以余拜託他帶路一下。」

「河伯?」

「之前有一個叫做玄奘三藏,滿了不起的和尚,他一路走訪到西域凈土去,你知道嗎?」

僕僕開始說起了仙人的故事。

「我知道這個人……」

「那時跟他一起走訪西域的是捲簾大將。捲簾大將原先在天界,後來因為犯罪流落到流沙河時,他的舊部屬到地上來看他,之後就成了淮水的河神了。」

確實在這個時代,可以走訪萬里的英雄,大都會升天得位。王弁想起了一個有名的故事,雖然這個故事其實也只是講給小孩聽的童話而已。

「他啊,意外地喜歡地上的生活。所以雖然他從前的上司要帶他一起回歸天庭,但他拒絕了。」

王弁不假思索地轉過身,老人則是對他點了點頭。

「余也是啊……」

就在這個時候,船隻剛好滑過淺灘,激起的聲響,蓋過了僕僕那有如低喃一般的話聲,連王弁也沒有聽見她說了什麼。

然而,雖然是過淺攤,但是這艘船底淺、船舷極低的小船,卻像滑行一樣地兀自前行。不過船行顛簸,只要操櫓的人一個失控,船就會整個翻覆,非常危險。

「差不多要到渭水了……」

老人輕鬆靈巧地操著船,一邊低聲說道。

「渭水?這不是朝淮水以西逆流而上嗎?」

是搞錯了?王弁重新問過。畢竟淮水與渭水的發音多少有點像。

「是渭水。繼續逆流而上,就要到渭橋了。」

王弁很清楚,自己住的地方距離京城有幾千里遠。光州雖然位居內陸,但是海產類的乾貨品仍是多有流通,屬於近東中國海文化圈。流經長安郊外的渭水,則是發源自甘肅蘭州渭源縣以西的烏鼠山,往東南流後與黃河合流。簡單的說,渭水與淮水,是完全不同的水系。

「呵呵……」

看著王弁一臉混亂的樣子,僕僕忍俊不禁,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你啊,就是在這種時候的表情最討人喜歡啦。人家說驚弓之鳥,就是說你這種表情吧。」

「可、可是這不是很奇怪嗎?我也知道淮水與渭水根本八竿子打不著啊!」

「的確,就地表而言,淮水與渭水是沒有相連。不過,大地上存有『龍脈』,也就是流過地下的水流與氣流。這名老翁是河伯,他自然能夠利用龍脈的不是嗎?」

仔細一看,周圍風景就像是被霧靄包覆住了一樣。船雖然是在水面上行走,但是他無法看見河岸。

「地上隨處都有通往龍脈的接點。渭橋就是其中之一。用得好,即使是幾萬里的道路,片刻就到。只要記清楚就好了。」

涼爽的風從僕僕身後吹來。僕僕站在細窄的船首,右足獨立。王弁住慣淮南,他能夠感覺到掠過自己鼻腔的空氣,已與淮南大不相同。

「快到了哪。」

陽光重新灑在他們的周圍。河伯所操縱的小船,也出現在上下渭水的船隻當中。

「渭水東流去,何時至雍州。憑添兩行淚,寄向故園流⑤。」

老人的歌聲響徹河面。渭水的河面雖寬,但老人那響亮優美的歌聲仍是傳到了河的兩岸。往東順流而下的船隻當中,傳來一聲叫「好」聲。

「渭水與溪水合流,再與大河交會。無數的思鄉之情隨河水流去。我們從水流可以得知,這個世界的時間是無法回溯的,一絲一毫都不可能。如今,我們卻可以逆流而上,真是不可思議啊。」

總是飄逸瀟洒的僕僕,居然也會難得地說出如此感傷的話,王弁覺得很不可思議。他原先認為,仙人這樣的種族應該都很自由自在。不過,似乎看來也未必如此。

「真是久違了啊,長安。」

僕僕深吸了一口氣,滿是懷念之情。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