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三

因為曾經就任縣令的關係,王活有很長一段時間負責處理各種訴訟,所以他頗為自負於自己判別事物真假的能力。公然扯謊的人,他看多了,連在刑吏的大刀前,都還能夠滔滔不絕的人,他也碰過。

「你再重複一次你剛才說的話。」

要識破謊言,最初步的辦法就是讓人重複同一件事好幾次。如果這個人有掩飾些什麼,就一定會在說話之時,出現重大的漏洞或是矛盾。

「又要說?再說幾次都一樣啊。」

王弁可以理解父親懷疑的理由,所以他照著父親的要求,再度重複了他在黃土山上碰到的事,不過這實在是太煩人了。

「我知道了,雖然我還是很難相信,不過你說的話還算合情合理。」

就年齡而言,王弁已經成年了,所以基本上王滔也不太管兒子。他只會對兒子發牢騷,給兒子不至於拮据的金錢花用,至於去哪裡玩,他從不過問。他知道他兒子雖然給人的印象不夠成熟和可靠,但是他描述關於黃土山上的種種經歷,確實是詳細入微又真實。

「您是覺得我說的這些事情很奇特嗎?」

他到了一個地方,那裡有個可以變身成老仙人的少女,酒瓮里的泉水汲之不盡,嫦娥由月而來,在他們面前奏樂獻舞。

「您如果這麼懷疑,那就自己去看看如何?」

要是懷疑仙人的存在,就不要穿道士的衣服——王弁很想要這樣罵人。他在心中默默地抱怨著,叫自己去山上找真正的仙人,不也就是他的父親大人嗎?

「嗯,說的也是。」

事實上,王滔雖然對兒子的話半信半疑,但他也的確被勾起了興趣。這麼反覆詰問,除了他心存懷疑之外,這同時也是一個手段……讓他自己也能打心底相信,兒子說的經歷都是真的。

這一天,光州樂安縣是個晴天。時間是剛過辰時①一二刻,空氣中還留有早晨的清凈,不過已逐漸變得清新濕潤。

「黃土山就這一條路吧。」

他向兒子確認。

「如果您沒有邪念的話。」

「我、我怎麼可能有什麼邪念啊!」

王弁覺得父親有點可憐。雖說父親應該也沒什麼邪念,但是僕僕說的很清楚,父親沒有仙骨也沒有仙緣,能不能進到黃土山裡頭去,那還是一個問題。但是如果說出實話,父親也未免太可憐了。所以這一點他沒有對父親坦白。

「仙人大人喜歡酒嗎?」

「應該喜歡吧,您昨天自己拿去不就好啦?」

「那不行吧。」王滔一邊說,一邊要兒子去市場照昨天的貢品再買一份。之後他便自己扛著擔子,一臉興奮地往黃土山出發了。

(我跟在後面去看看好了。)

王弁腦里冒出了一點惡作劇的念頭。

(不,還是不要好了。)

雖然老爹在家裡總是一副了不起的神氣樣子,但如果跟去了,或許他會看到老父的哭臉也說不定。一想到這裡,王弁就躺倒在到處都掛滿了吉祥物的房間里了。反正父親不在,一方面也為了醒酒,王弁決定倒頭大睡。不到一會兒,他就酣聲大作,驚動了窗外的黃鶯也跟著振翅飛走。

而後,王弁被陣陣涼風冷醒了。他發著抖,發覺時間已經不早了。太陽從南方的天頂西斜,天空顏色也變得有些暈黃。

(睡過頭了……)

王弁雖然總是無所事事,但在大白天睡覺,還是會覺得浪費時間。不過睡都睡了,他也不能拿自己怎樣。王弁先讓傭人去燒開水,準備親自泡茶。他始終認為,別人泡的茶都很難喝。

「父親該回來了吧。」

黃土山不是那麼高的山。一般來說,往返一時辰也就夠了。但是現在已經過了將近三時辰,父親卻還沒回來……或者說,有真的抵達了仙人的庵堂也說不定。

(……耶?)

這件事應該很單純,但王弁卻感覺內心有一股奇特的焦慮感。他向來不喜歡有憤怒或焦慮之類的情緒,雖說別人想怎樣他沒辦法管,不過他總盡量讓自己不要落入那種情緒中。

他很有自信,除了老爹外,他不會特別給誰帶來麻煩。他也幾乎不會對任何人事物感到憤怒與焦慮。就連父親那沒完沒了的說教,他的反抗往往也相當消極。

(去散散步好了。)

這是春日的午後。王弁走在林間,看著夕陽即將落下。先前他因為心煩意亂,才決定出外散散心。可是最後連王弁自已都沒有注意到,他已無意間走到了黃土山的山腳下。黃黍色的山色,翠綠的蔓草叢生。

昨天他所造訪的仙人庵堂附近,只有小小的樹林靜靜地隨風搖曳。樹林當中究竟有些什麼,從山腳這裡也看不清楚。

「算了,去接老爹好了。」

王弁爬上那絕對稱不上是好走的小山山道,完全不了解自己現下的行為。這條山道本來就是給樵夫走的,筆直地連成一條陡坡。對平時就不太運動的王弁,或是年老的王滔來說,這條路可說是相當不好走。

(千萬不要倒在哪裡啊!)

腦里浮現了不好的想法,王弁趕緊搖了搖頭。但一陣像是呻吟的聲音讓他不由得全身僵硬。再怎麼說這裡都是仙人的領域,無人知曉會埋伏著什麼樣的怪物。

王弁忍不住躲到樹蔭後方,窺探周圍的狀況。當他的目光延著山路往上而去時,他突然發現一塊青色的衣角。他認得那件衣裳,是一襲藍色道袍——他也認得那件道袍。

「老爹?您、您沒事吧!」

他的父親靠在樹榦上,滿臉通紅、氣息不穩地呻吟著,行李也掉落一地。

「您怎麼了?振作一點!」

雖然他常覺得父親很煩,但在母親歸西以後,他就只剩下這麼一個親人了。王弁趕緊跑到山下,汲了水要給父親喝。

他把父親空空如也的水壺裝滿了水,並將水壺口湊上王滔乾燥的嘴唇邊,讓他含住。王滔立即狠狠地喝了好幾大口水,然後反覆深呼吸了好幾下,才終於恢複過來。

「我、我還以為我會死。」

汗水滲入王滔的衣服里,乾燥以後留下白色的鹽斑。王滔明明只是在這個山裡走了半天,臉上便顯得憔悴不少,

「發生什麼事了?」

「我也不曉得。只是不管我怎麼走,我都會回到同樣的地方。」

聽老父這麼一說,王弁就知道了,這是仙人的惡作劇。那個捉摸不定的少女真是很刻薄。王弁有些同情他的父親,會發生這種事,也跟那個少女所說關於仙骨、仙緣有關係吧?就在這黃土山上,王弁對他的父親全盤托出,僕僕告訴他的那些話。如果要再挑戰下去,父親或者會命喪此地也說不定。

「什麼!」一如他兒子所預料,王滔聞言後仰天長嘆。

「仙人大人說我既沒有仙骨,也沒有仙緣嗎?!」

「嗯。」

聽到這些話,前縣令大人飽受打擊,其程度之甚是遠遠超越剛才脫水症發的時候。這位前縣令大人吧嚏吧嚏地徑自走下山道,行李都沒拿,連回頭看一眼也沒有。王弁看了看父親的背影,又看了看被扔在原地的行李。

「算了,明天再來扛回去好了。」

王弁下了決定。他把貢品都擺在老父剛才靠著的樹榦邊放好,就跟著追上父親,沉默地尾隨在他身後。等到他們回到家時,已是日幕西垂。王酒飽受驚嚇,整個人也疲憊不堪,他連情婦的家都沒去,就這麼卷著棉被睡著了。

翌日清晨。

對王弁來說,這是早晨;對農夫來說,他們早晨的作業已經結束了。街上也動了起來,店鋪陸續開張。官府等等的官僚機構,他們的齒輪也開始轉動。然而,王弁的一天,則理所當然與世間種種不同;他總是無所事事,悠閑優雅地度過。

「請您起身吧,老爺要請您過去啊。」

宅邸里的老僕一臉困擾地搖著王弁。這位少爺什麼事都不做,只會吃閑飯,早上又總是非常虛弱。雖說他已經伺候王滔幾十年了,稱得上是駕輕就熟,但是若提到要叫老爺的兒子起床,這個差事他根本是敬而遠之。

「少爺、少爺!」

「……幹嘛啊,吵死了!」

因為……每到這個時候,平常總是溫柔敦厚的少爺,就會轉變成青面獠牙。

「老爺請您過去,說是請您快些梳洗,到書齋去。」

面對那樣恐怖的臉色,老僕也只能對著少爺哀訴。就算王弁是個不事生產的少爺,畢竟脾氣很溫和,老僕此時的表情再加上那個立場,王弁也總算是勉強爬起床來。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不要擺出那種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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