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最終話 生命的碎片與意義

當時她還不是荷洱佳。

多次闖入森林之後•她終於找到了森林之狼庫爾德族的巴爾扎。在巴爾扎的帶領之下,她來到森林的秘密小屋,與波爾莫族的隆羅和魔女再度相會。直到現在,她依然無法忘懷當時的喜悅。森林小屋又多了一個住人,那就是講話總是帶刺、打從心底憎恨人類的奧德洛伊。

魔女熱情地歡迎她的到來,同時也不忘提出警告,勸她最好跟森林小屋的住人保持距離,否則勢必會導致無法挽回的後果。之後奧德洛伊又補上一句,如果真的演變成無法挽回的後果,就跟我們走上同樣的路子吧。

於是她做出了抉擇。

在奧德洛伊的提議之下,她回到家中,每隔一段時間前往森林,接受魔女和奧德洛伊的指導。平時她還是跟往常一樣跟人類住在一起,同時替魔女搜集情報,扮演間諜的角色。魔女雖然反對,她卻接受了這項任務。事實上她也是擔任間諜的不二之選,因為她出身貴族,未婚夫又即將成為聖騎士,加入魔女討伐隊的陣容。對於魔女而言,魔女討伐隊無疑是最大的敵人,聖騎士的口風再緊,也不會對枕邊人保密。

喬納森﹒克洛姆史帝德。

早在好幾年前,我就背叛了你。若不是被巡檢祭司逮個正著,往後我將繼續背叛下去,假裝成你的妻子、投入你的懷抱,說不定還會抱著你的孩子,打聽魔女討伐隊的秘密,再將情報提供給森林的魔女。

我跟你無冤無仇,可是我這輩子永遠也無法饒恕殺了我的朋友•波爾莫族的酋姆,而且還引以為樂的人類。涉獵魔女的知識、揭發歷史的真相之後,我發現與臣服在阿爾特•塞恩的跟前、信奉阿爾特•塞恩的人類同流合污是一種不可饒恕的罪惡。人類是無知、自大的生物,總是在渾然不覺的情況犯下錯誤。傲慢的人類絕對是全世界的禍害。

在夜晚森林的環抱之下,魔女躺在地上。

她緊握著魔女的手,清楚地感受到魔女的體溫正逐漸流失。

呼吸緩慢,微張的水藍色雙眸異常地清澈,魔女的表情十分平靜。

庫歐德族的巴爾扎和凱塞爾蹲坐在魔女的身邊,隆羅強忍著淚水,奧德洛伊氣鼓鼓地背轉過身子,卻依然抱著拐杖坐在魔女的身旁。魔女優魔吉和魔王基奇它卡則是在不遠處肩負起警戒的工作。

沒有人開口說話,大家都靜靜地陪伴魔女走上生命的最後一段路。

她的心出奇地平靜。雖然多少會難過,卻沒有澎湃洶湧的情緒反應。她喜歡眼前這個即將長眠的魔女。魔女熱愛這片森林,以及森林中的生物,藉著各種方法讓她知道歷史的真相,探究真理的意義。真理並不是唯一,真理存在於每個人的心中,人類可以自由選擇真理,因此每個魔女都有各自不同的真理。魔女從不否定真理,不喜歡刀槍血光,大可不必上戰場。魔女只為了自己的真理而戰,形式由自己決定。她是魔女的學生,魔女卻不只是她的老師。

「阿拉貝拉。」

魔女的瞳孔映照出她的身影。

「你是人類嗎?」

「我是人類。」

她毫不猶豫的回答讓魔女露出一絲回笑。

「你是哪一種人類?」

「我是屬於我自己的人類。」

你我都是屬於自己的人,你我都是人類,都是獨立的生命。你我都是生命洪流當中的碎片。生命是星星、是天空、是大地、是流水、是火焰、是岩石、是砂礫、是宇宙、是所有的萬物。有生必有死、有死必有生,你我都是生命的碎片。

魔女與她彼此唱和。她低下頭來,讓魔女親吻前額。

「生命的碎片沒有名字。從今以後……」

魔女閉上雙眼,輕輕地吐氣。

長久以來的修行,終於要告一個段落了。

從老師的口中得到新名字的那一瞬間,她將成為真正的魔女。

「你就是荷洱佳。」

她只感到視野一片模糊,豆大的淚珠滴在老師的臉上。悵然若失,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老師勉強舉起右手,輕撫她的臉頰、她的嘴唇。

「願意繼承我的名字嗎?」

她握著老師的手,緊緊地握著,同時堅定地點點頭。老師的嘴角漾起一絲笑意。

「太好了,當初我也是從老師身上繼承這個名字。」

魔女緩緩閉上眼睛。她十分清楚,再過不久之後,老師的雙眸就會失去光彩,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到。其實她的內心一點也不平靜,只是強行壓抑罷了,因為她的內心深處正燃燒著一把熊熊怒火。她不願意這把怒火讓老師走得不安心,所以現在必須忍耐,讓老師安詳地走完全程。她對母親沒什麼印象,這些日子以來總是以師為母,即使想在最後一刻向老師訴說情懷,卻又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就在她猶豫不決的時候,老師閉上了眼睛,右手頹然落下,從此失去了氣息。凝視著老師不再鼓動的胸口,她咬緊牙關,告訴自己千萬不要哭。老師並不是安享天年,而是死於非命,千萬不能忘、絕對不能忘。

右頰一陣刺痛。

酋姆被處死的時候,只有你替他感到憤慨,你的這份真摯博得了我的好感。這些年來我一直欺騙你,一想到這裡,內心就感到十分歉疚。總以為只要跟你在一起,就可以忘了一切,可惜已經太遲了。

喬納森•克洛姆史帝德,你奪走了老師的生命。

過去我跟你無冤無仇,可是現在不一樣,我絕對饒不了你。

於是,她正式成為荷洱佳。

***

喬納森被送進馬德古大教堂附設的救護院,塞爾吉留下來負責照料。

回到旅館的時候,東方的天際已經微微泛白。

好累。

很想倒頭就睡,卻怎麼也無法入眠。

列列的床鋪被友友佔據了,她似乎不想回到自己的房間。不發一語地走進列列的房間之後,就直接躺在床上。

列列坐在地上,雙手抱膝,倚靠著床邊。友友尚未入睡,手肘撐著棉被,維持介於仰躺和橫躺之間的姿勢。

太陽應該出來了吧。窗戶的遮陽板依舊緊閉,陽光照不進來,房間里的光源只有微弱的燭火。

「今天晚上發生的事情……」

友友嘆了口氣。

「子爵知道的話,一定會大受打擊。」

阿拉貝拉的父親尼可拉斯•李德爾尚未起床。搖醒子爵告知事情的來龍去脈實在有點殘酷,而且也不是列列和友友份內的工作。

「也是。」

「他說李德爾子爵家就要結束了,想不到竟然一語成讖。」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為什麼?」

「因為阿拉貝拉是魔女。」

「這很糟糕嗎?」

「什麼?」

「我是說那些人。」

友友並未直接回答列列的問題。

「他們救了阿拉貝拉。」

「嗯。」

「不惜犧牲生命。」

「那個魔女死了嗎?」

「不知道。」

「我又殺人了。」

「你不殺他,他就會殺了你。」

「結果還是一樣的。」

「不一樣,至少你還活著。」

「不傷害生命,就無法活下來嗎?」

「沒錯,我們的生命都是建構在殺生之上。」

「我不是指這個。」

「要不然呢?」

「為了食物而殺生,是可以接受的。」

「為什麼?」

「不吃東西的話,就活不下去了。」

「為什麼要活下去?」

「呃?」

「活著到底是為了什麼?為什麼非得活下去不可?」

「這個……」

列列的下巴頂著膝蓋。

「……我不知道。」

「笨列列。」

友友輕笑了幾聲。

列列不由得咬緊下唇。

「那你知道嗎?」

「當然。」

「我們是為了什麼而活?」

「不為什麼,毫無意義。」

「毫無意義……?」

「沒錯,就是毫無意義。我們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締結盟約之後生下來的,就這麼簡單。」

床鋪微微晃動。

友友改變姿勢,仰躺在床上。

「意義是自己找出來的,列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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