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八話 岔路

(ps:樋口一葉,女,1872~1896,日本小說家、日本近代批判現實主義文學早期開拓者之一。她的頭像被印在5000元面額的日元紙幣上,成為日本紙幣史上的第一位女性肖像人物,代表作《青梅竹馬》,《岔路》,《十三夜》,《濁流》)

我在讀樋口一葉老師的《岔道》的時候,慢慢地嘆了一口氣。就好像氣球泄氣了一樣。我抬起頭,發現天空的蔚藍已經淡薄了很多,我感覺才剛剛到來的秋天也正在慢慢地離開。啊啊,很快就是冬天了。我重新將視線移到書本上。雖然我在看著書中的文字,但卻是看一句忘一句。腦海里總是回想著昨晚的事情。我們從伊勢回來之後,我看了母親給我的信。信上面記載著哥哥喪生的經過。

哥哥將他遭遇意外的真實的情況一一告訴了我,沒有一點含糊之處。

「那天,你把自行車停在河灘上,就那麼回家去了。那時候我好像在離河灘很遠的地方與朋友們在核對考試的答案。因為突然雨變大了,你就決定丟下自行車直接回家了。而我那時候恰好在家看書,當看到你全身濕漉漉地回到家中的時候,我嚇了一跳。我問清楚情況之後,你告訴了我自行車就放在河灘上沒有取回來」

安靜的房間中只有哥哥的聲音的迴響。哥哥的聲音一直很冷靜,很沉穩。我突然想起了天空中的半月。在那之後,月亮是變圓了還是變細了呢。

「你啊,很喜歡那輛自行車呢。明明平時很少任性對我提要求的,但是你卻為了能夠得到這輛自行車的時候,軟磨硬泡了我好久呢。因為你比我要溫順得多,而且平時也很少發生這樣的事情,所以那輛自行車的特徵我可是記得很清楚呢。那是輛法國製造的,設計稍微有點古怪的,顏色則是嫩葉的淡綠色的車吧。你還記得嗎,雪名」

「嗯,我還記得」

那是一年非常可愛的自行車。我是在初一的時候得到它的。當我在附近的自行車店中發現它的時候,便馬上對它一見鍾情,之後還常常去看它還在不在。我知道這樣做的話必須要繞道才能到達學校或者是補習班。但是即便如此我還是選擇了一條經過自行車店的路。終於,就連自行車店的店長都記住了我的樣子。

「那個時候,你很在意那輛停放在河灘上的自行車的情況。你還很罕見地任性地對我說,『好不容易才得到了這台自行車,要是被偷了的話怎麼辦啊』這樣的話。而外面的雨很大,渾身濕透的你又一直在打冷戰,我便衝出家門,幫你去取回那輛漂亮的自行車了。我沒有想太多,只是打算想去幫你拿回自行車,然後就回家。畢竟那只是條小河吧。在我小的時候,我還曾經在河裡玩水,也曾經試過用腳走過河的對岸什麼的呢。我完全預想不到,河流,河水竟然是那麼恐怖的東西。我到了河灘之後,水面已經漲得很高了。你停自行車的位置已經被水淹著了。水面甚至浸到車輪那個銀色的鋼圈了。但即便如此我還是沒有覺得現在的情況很危險。我只是覺得,不太願意穿著剛買的籃球鞋踩到水裡面去。我一邊用手撥開河水,一邊走到了自行車的停放之處。當我用手抓住自行車的手把,準備推走它的時候,卻發現自行車因為上了鎖無法動彈。我迫不得已只能抱起了自行車。那個時候,我聽見了一聲轟鳴。我嚇了一跳,回頭看看是什麼情況的時候,卻發現烏黑的河水已經涌到我這裡了。我很冷靜的分析,上游的水壩撐不住裂開了,我知道我逃不掉了。我知道沒有人能幫我。這種時候,人總是非常的冷靜,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現在的處境。我就這麼靜靜地站著,等待群涌而至的河水將我吞噬。直到最後我也沒能睜開眼睛,就這麼被河水吞噬了」

不知什麼時候,我的身體已經彎曲,雙手掩著面龐。明明哥哥那麼詳細地告訴了我經過,為什麼我會一點都想不起來呢。我到底是怎麼了啊。為什麼我會記不起我至親的人的喪生經過呢。

「吶,哥哥」

我的聲音在顫抖。

「被水吞噬,很辛苦吧」

「啊啊,非常辛苦啊。在河水涌到我身邊的時候,我簡直覺得要被撞飛了。應該是河水激烈地衝擊著我的身體吧。不僅看不見任何東西,而且也不知道自己的身體到底處於什麼姿勢。不一會兒,河水便湧入了我的口中。雪名,水可是很恐怖的東西哦。河水接連不斷地灌入我的口中,當水甚至還侵入到的肺部的時候,那種感覺真是難受的不得了啊,總之就是很難受,很痛苦。我想,遭遇到這種經歷的話,人類什麼的會覺得早點一死了之比較好。我想你也知道,我是個樂觀主義者。我更喜歡希望而不是絕望。我討厭放棄,所以到了最後我還是在抵抗這這份痛苦。可是,那畢竟是連我這個不喜歡放棄的人也忍耐不住的痛苦。到了最後的最後,雖然很不好意思,我還是想早點死去了。我希望快點從這種痛苦中解脫出來」

事情就這樣結束了,哥哥這麼說,我死了。這就是哥哥死亡的真相。要是我沒有將自行車停在河灘上的話,哥哥也不會死。奪走哥哥生命的人是我。是我殺了哥哥。我的身體的抖動越來越激烈。

「我不記得了」

「什麼?」

「我完全想不起經過了」

「再變成幽靈回來的時候,我就察覺到這點了。我覺那樣挺好的」

我說真的。哥哥這麼對我說。

「我希望你不要想起這件事」

我就這麼坐在沙發上,彎曲著身子,雙手掩著臉龐。明明覺得很痛苦,但是眼淚卻完全沒流出來。只是身體在不停地發抖。過了一會兒,哥哥抱住了我的肩膀。明明那是幽靈的手,但我卻覺得那是那麼溫暖。我的心動搖得更加厲害。我想,我的心快壞掉了吧。繼續這樣下去的話,我也會壞掉的吧。不,不對……我已經完全崩壞掉了。在我讓哥哥去送死的時候,我就已經變得很古怪了。所以才忘記了一切,所以才一下子就接受了變成了幽靈的哥哥的存在。哥哥抱著我的肩膀,我的身體還是在不停地發抖。

「哥哥」

我終於擠出了一句話。我到底花了多長時間才擠出那麼一句話呢。

「怎麼了」

我的口中無法說出「對不起」這種話。這種話是為了讓他原諒自己而說的。而將哥哥,我的親人推去送死的我,沒有資格獲得哥哥的原諒。這時,什麼都無法說出口的我突然想到了某個可能性。那是一件非常令人感到害怕的事情。我慌慌張張地抬起頭,確認著哥哥的樣子。

「怎麼了,雪名」

我執著地問道。

「哥哥你真的在這裡嗎」

「誒,這話何解」

我盯著哥哥困惑的臉龐,感到非常的害怕。難道說,現在在我面前的聲稱自己變成了幽靈的哥哥,是我為了原諒自己而幻想出的假象嗎。休閑的哥哥,廚藝了得的哥哥,很受女生歡迎的哥哥,通過看著他們的模樣,我就能夠卑鄙地治癒自己已經崩壞掉的心靈嗎。我離開哥哥的身體,用手輕輕地觸摸著他的臉。眼睛,鼻子,嘴巴。消瘦的下巴。對於男人來說過於白嫩的手——那隻緊緊抱住我的肩膀的手——當我緊緊握住這隻手的時候,哥哥也緊緊地握住了我的手。哥哥的手很溫暖,因為他就在我的身旁的緣故,我還能感受到他的呼吸。但是如此我還是無法相信哥哥是真實的存在,我有點懷疑自己的神智。我很害怕。我對於自己已經瘋掉了這件事情感到很害怕。我對於哥哥到底是不是真實存在的這件事情感到很害怕。到底哪一方才是真的呢。我又該相信哪一方呢。

啊啊,對,我知道了。

我突然察覺到。

自己瘋了的話可能更加輕鬆啊。

即便如此,我對於每天流逝的時間感到非常迷惑。不管多痛苦,我還是能夠睡著,不過一會兒就會醒來,而肚子也會感到很餓。日常生活真是太牢固了,即便揮動著巨大的鎚子也還是無法對其牢固性進行破壞。這個世界比我們的心靈還有存在都要強大得太多太多。每當迎來晨光,我都會用雙手掩著面龐。想哭,但是無論如何都哭不出來。居無定所的感情在我的體內來回遊盪,就這樣一直在追逼著我。

至今,我和哥哥還是一起生活著。我們還是像以前那樣笑,那樣互相抱怨對方,或者是談論有關書的故事,又或者是一起聽音樂。我知道其實一切都已經發生了變化,但是卻還是過著與之前無異的日子。而唯一不同的則是吃飯的情況了。哥哥做的料理還是一如既往地美味,但是我已經無法吃光這些料理呢。

「哥哥,對不起」

我面前的碟子上還剩下很多的料理。於是我向哥哥道歉了。

「沒事,別放在心上。你並沒有太餓吧」

「剛剛在外面吃了漢堡包」

我一般都會對哥哥說這些笨拙的謊話。因為每天都發生這樣的事情,哥哥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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