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五章 豌豆和豆豆

1.

和小哲吵了一架。並沒有什麼特別的理由,只是不知道為什麼自起床起心情就很很不好,小哲又對我講了一大堆話。他的言辭與嗓音都讓我覺得刺耳。即使是他取剪刀的手不小心碰到了我的膝蓋,也令我心頭煩亂。

「真討厭,要打翻了啊。」

雖然裝牛奶的杯子差點被打翻,但這其實也沒什麼好生氣的。

反而是我不該呆在這裡礙手礙腳。

即使溫柔的小哲對我道歉說了一句對不起,也沒有令我的心情好起來。這種氛圍就像理所當然一般四處傳染開來,漸漸地小哲的心情也變得不太好了。我們兩人緊挨著對方卻誰也不吭聲。翻雜誌時的嘩嘩聲聽上去十分大,仔細地逐字讀著書上的內容,但卻怎麼也進不去腦袋。同一篇文章讀了三遍後最終還是放棄了。

我說了一聲出去一會兒便拿起了外套,但小哲並沒有回應我也沒有說路上小心,當然也沒有目送我。我一個人穿上鞋獨自把門打開了又關上,隻身走出了家門。抬頭看著夕陽西下的天空,輪廓模糊的雲彩慢悠悠地從西邊流向東側。雲的上方因為吸進了黑暗人顯得昏暗,下方則接受著正在西墜的晚陽的餘暉,染得通紅。望著天空,鼻子里莫名地一陣酸澀。

我不想哭。

徐徐淌過的風中微微有一股夏天的味道。冬天過去,春天來臨,不久之後春天也逝去,然後,夏天來了。就如同這樣,許多東西在不住地循環交替。

往天上遙望了一會兒,我走向了雲彩所飄去的那個方向。只是隨興地走著。作為一個在市中心住了很久的人,覺得這裡哪兒都十分地鄉下。總的來說這裡還是首都圈的範圍內,跑去市中心上班的白領也不少。可眼前那一整片的捲心菜田、無限寬廣的天空、無止盡的一座座鐵塔,這些風景在市中心都是沒有的。對著這個不純粹的鄉土環境,我鬆了口氣。不是繁華的市中心,也沒有鄉里的那股寂靜,我來到的剛好是這個中間地帶。

兩個人住在一起,也不好好工作,而是追求著幸福快樂互相慰勞,也許這樣生活有些許卑鄙,畢竟人生絕不可能總是美好的,總是溫柔的,總是美麗的。自然而然與美好同等分量的骯髒是存在著的,而或許人們是應當默默地承受著那一切的一切吧。

如果真是那樣的話,有意地把骯髒的事物隔離,過著這樣日子的我和小哲一定犯了一個十分重大的錯誤。

或許在我們看不見的地方,那些污穢正在悄悄地堆積起來。

曾幾何時熏女士說過,越是努力著想要變美好,就越是會積攢起骯髒不堪的東西。

「瞧瞧那個女孩子。化妝化得十分漂亮,穿的衣服也十分高檔,身上那件外套或許還是品牌直供的,小牛皮的外套那得多少錢呀。」

在多家大型企業參與的合作項目的完工宴會上,各式各樣的人集中在了一起。對默默地干著畫報行業的我來說,影視業的人們都是花哨艷麗的。

熏女士所指的那個女孩,擺著像花兒般的笑容和那些人說著話。

「那個女孩子像是把男人們的幻想化成鑄模,原封不動地澆注出來呢。她一定十分受歡迎,大概是找到了手法很好的醫生吧。」

「醫生?」

「臉龐和下巴。」

「做過整形么?」

「估算一下差不多至少要二百多萬日元吧。效果做得那麼好,二百萬是最低了。而她今後能賺到多少,簡直無法估量呢……」

簡直就像是學生時代經常聽到的緋聞流言一樣,什麼有美把孩子打掉了,什麼男朋友連醫院也沒有來,還有什麼英子腳踏兩條船了又或者是被人家腳踏兩條船了。但那是從熏女士口中得知的,所以應該是真的事迹吧。也許這些事情並不會被遮遮掩掩,因為就連我這個打雜的設計師也經常有所耳聞。

「二百萬日元,你還真估算得出呢。」

熏女士呵呵地笑了一聲,她的臉又嚇人又醜陋,但又很美麗。

「越是變得漂亮,那些污穢就越是堆積了起來。那種程度的容量也可以稱得上是一種才能吧。」

熏女士的「容量」也一定很大吧。

就如同那笑得像花兒般的女孩,任何事物都一定有兩面性。不可能總保持著美好的那一面……

和熏女士一起的時候還討論過這件事。

「小牛皮?那是什麼?」

「真正優質的小牛皮其實是在小牛出生前割取的。剖開母牛的肚子把小牛取出來,當然,小牛站不起來,而且也無法呼吸,因為還沒到分娩的時候嘛。就這樣硬生生地把小牛拉出來然後馬上取走皮。」

「人類的慾望真是殘酷啊。」

「但是這種小牛皮質量十分好呢,我也有這類的東西。」

熏女士一邊繼續說一邊掏出了煙袋。深灰色的,外側覆蓋著一層短毛,我用手摸了一下,觸感十分的柔軟。

「這雖然是馬身上的。」

「馬……」

「各種種類的都有,只要是能夠取到毛皮的,基本上都有。」

為了得到柔軟的皮革,不惜剖開母體的腹部將胎兒拉出來。還沒有呼吸過便被殺死以剝去皮革。這些舉動是不是應該稱之為邪惡呢?但是羔羊肉,也是小羊羔的肉啊。

這個世上絕對不會只有美好的東西。然而令人不可思議的是,對並不美好的東西,只要換個角度也是十分美麗的。誰也不知道這其中哪方才是正確的。

沒過多久天色已完全暗了下來,夜晚籠罩了整個世界。我沿著國道走著,由於四周都亮起了燈光,地上投射出許多影子。雖說腳下哪邊都是我自己的影子,但有些顯得較長,有些則顯得較短。每走一會兒它的長短和濃淡程度都會改變。我兩隻手插在上衣口袋裡,聳起肩走著,伴著幾個濃厚而又暗淡、悠長而又細短的影子一起走著。

半路上買了一罐飲料,在國道上的人行天橋上打開了拉環。身體靠著天橋的扶手,而在扶手的對面,一輛又一輛的翻斗車揚長駛去。每次駛過一輛,鐵制的天橋就會搖晃一下,放在扶手上的飲料罐也會隨著搖晃丁零噹啷地發出聲響。

每當纏綿冗繞的夜風吹過,許許多多的東西就會隨之搖蕩。

回家的路上,我順便路過了24小時營業的超市,買了一盒巧克力餅屋。雖然是種廉價的粗製點心,但小哲非常喜歡吃這個。大大的購物袋裡面只有一個小小的盒子,顯得有些奇妙。我一邊晃著特別輕的購物袋一邊向家走去。

「我買了這個哦。」

小哲看到盒子笑了。

「太棒了,這點心我最喜歡了。」

他立即打開盒子吃了一塊。一邊吃著點心一邊喊著「真好吃」「智子,這個好好吃。」的他就像小孩子一樣。

「智子,你也嘗嘗嘛。」

他給我吃了一塊。雖然是十分廉價的味道,但這的確令人懷念。

「晚飯做好了,現在吃嗎?」

「晚飯做了什麼?」

「捲心菜卷。這次我可是費了好大的勁哦。在肉裡面放進香辛料,用手咯吱咯吱地拌的呢。要點就是要一直拌到有韌勁,然後再放鍋里加入洋蔥炒到糖稀色。手法的順序也很重要,在揉拌之前是不能放進洋蔥的。我放了三種香料進去,會有股特別的味道。」

「聽上去很好吃啊。肚子有點餓了,我們吃飯吧。」

「稍微等一下。馬上就好,只是熱一下而已。」

我對著趕去廚房的小哲的背影說了句對不起。剛才真是對不起,剛才有點煩躁。而小哲也轉過身來對我說了句我也是,他害羞的笑容看起來像在哭似的。

捲心菜卷確實味道特別,我一邊反覆地稱讚好吃,一邊又吃了許多。當然,小哲也吃了很多。我們邊說邊笑,馬上就忘了剛剛吵架的事情。

我們這樣的生活是不對的嗎?

是不是呢?熏女士。

我們是否只注視著這個世界的美好呢?

2.

某個下著雨的周末,小澤突然登門來訪。

「你好,我是小澤。」

門口的對講機傳來的聲音很焦急。留下一聲稍等一下後我就把聽筒掛回了原來的地方。

「是誰?」

正在縫東西的小哲過來問我。那是很久以前就開始縫製的拖鞋,直到最近才終於快要完成了,但這也只是右腳的那隻而已。左腳那隻還不知道要等多久,或許是三天、一個月後、也可能是一年。

我回答說是小澤後,小哲抬起頭來。

「今天不上課啊」

「不知道是為了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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