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0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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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迪奧,不管發生什麼事,你都要自豪、高傲地活下去喔。只要這麼做,你將來一定可以上得了天堂。」

如此教導我的母親,後來真的有上天堂嗎?的確,她在生於底層的貧苦生活中,依舊保持自己的氣節,沒有失去自信好好地活了下去,但我唯一能確定的事也只有這樣而已,不,或許該說,就是因為這樣,我才不覺得她拿得到前往天堂的車票。

我完全不那麼想。

她既自豪、高傲,又清純、端正、美麗,幾乎是接近女神的存在了。但同時,她也是個極度愚蠢的女人。

我以前很討厭她。

我討厭她那無藥可救的愚昧。

舉例來說就像這樣……

在三餐沒有著落的貧困生活中——即便她自己,以及她的兒子我,處於必須忍耐肚子餓的環境,她還是將工作所得的微薄金錢,分送給附近其他飢餓的孩子們。

不只是小孩。還包括老人,或者是動物,簡直就像施恩給這些『弱者』是自己的職責與義務一般。該怎麼說呢……像這種類似『溫柔』的東西,她會毫不吝其地揮灑給周遭。

如果這不是愚蠢,又會是什麼?

我對此感到難以忍受的厭惡。

把自己——以及把自己的家庭擺在次要,她的這種生活方式,的確很值得她自豪、高傲,但這種自豪與高傲,在社會底層的地區,是不會得到任何讚許的。

假使換個地方,我直接說吧,例如喬斯達索那裡——充滿田園風情的鄉下小城,或許這種性格會得到好評也說不定……但在比陰溝還不如的貧民窟中,說白一點,她只是一個笑柄。

就連被施捨的小孩們與老人們,也在嘲笑母親的作為。

他們打從心底感到有趣,老實說,就像在看人要猴戲一樣,咯咯咯地笑著。

我聽了他們的笑聲,心中並沒有特別反感。

因為他們的感想沒錯。甚至我還想加入他們嘲笑的行列——只不過,因為我對母親的怒意更勝一籌,所以最後才沒有這麼做罷了。

我的母親愚不可及。

無可救藥地愚蠢。

可是話說回來,母親被人愚弄,身為她孩子的我也同樣會被輕視。我讓那些嘲笑母親的傢伙事後都感到後悔無比,但母親卻斥責我這種作為。

「迪奧,不可以這樣。假使你仰賴暴力生存下去,以後就無法上天堂了。」

仔細想想,這或許是她的口頭禪。光是將話語說出口,本身就擁有具體的意義,就好比咒語之類的東西吧。

我得到如此的印象:只要開口說出「天堂」二字,她或許就能得到救贖——假使我不這麼想,我就完全無法理解她的心情了。

不,我會有這種想法,不就理所當然地證明了,這跟我無法理解沒有兩樣嗎……但不這麼想的話,她那終究成為笑柄的人生,就無法被僅存的光芒照亮了。

總之,她是我的母親,有事沒事就對年幼的我這麼說……

這麼做就可以上天堂。

那樣一來就可以上天堂。

天堂、天堂、天堂。

我每次聽了都很煩躁——在小孩的心中,那個很沒道理的辭彙總是激起了強烈的不耐。

我無法原諒母親。

單純為了滿足自己就去從事那種慈善事業。比起天堂這種遙不可及的東西,還不如先讓自己的兒子吃飽肚子比較重要,我很認真、嚴肅地這麼認為。

我討厭她。

我對她很火大。

我無法原諒。

因此,每當看見喝醉酒的父親對母親暴力相向,我心底甚至有一種快感。就像是報復的感覺吧。

現在回想起來是滿蠹的……不過年幼的我,比起母親而言,更喜歡父親。我那低賤且成不了氣候、一無是處的父親,比起心高氣傲的母親簡直是正常多了。

如果我的母親是『給予者』,或『施捨者』的話,那我的父親就是『奪取者』了吧。

仔細想想,我跟喬斯達家的糾葛,持續了百年以上的糾纏不清,楔子就是他的搶奪癖……原因正是那個男的『奪取』了喬治·喬斯達。

我從來沒看過他工作。

也沒看過他以勞動賺回什麼東西。

隨便以賭博,或是類似詐欺的行為及恐嚇,『奪取』街上那些人的金錢與食物——那並不叫『賺取』,而是『搶奪』。他不論何時都是這麼乾的,他的生活方式一直到死都跟母親形成對比。

此外,在這個地方,正確的其實是父親。父親的生存方式才是切中要點,一點也沒失誤。

至少以我看來,自由奔放、以狡詐討生活的父親非常帥氣。要說我憧憬他,甚至是尊敬他也可以。

雖說現在回想起來實在是有些可笑……但儘管他精神並不正常,卻是個性格非常鮮明的人。永遠都是自弱者手中搶奪東西,如果有必要——或者說即使沒必要,他都會把人撂倒,當我還是稚子的時候,覺得父親真是至高無上地……

……『強大』。

以前,我就是覺得如此。

強大、俐落、帥氣。

自己的父親是這種人,對生在那種破爛不堪貧民窟的我來說,堪稱是我人生第一,也是唯一值得誇耀的事。

只不過母親卻否定父親的行為。

她毫不留情地正面批判。

「請你住手,現在立刻把偷來的錢還回去吧。你不該做這種事。如果這麼做,以後就無法上天堂了。」

每次她都會因此被揍。

愚蠢的她因她的愚蠢而被打了。

即便倒地依然猛踹個沒停,有時還會被扔酒瓶。

後來我才知道,我也許該有的弟弟,或者是妹妹,也是因為這樣才流產的。

太殘酷了。這是殘酷的事,一定是吧。

然而,就算是處在這種日常的暴力當中,她依然昂然不屈。

處於社會底層的生活中,在惡劣到極點的環境下,她將正義與倫理、道德這種完全派不上用場的東西,當作寶物般珍視。

要是她選擇沉默不語就好了。

至少她應該默許父親的行為才對——只要這麼做,她就能逃離那樣的暴力。

不,一想到爛醉如泥的父親,我就不覺得真的有辦法可以完全避免……年幼的我是這麼做的,在父親面前裝乖,發現他喝酒就躲得遠遠地,這樣才能將損害控制在最低的程度。

就連小孩都明白的方法,母親卻不實行,甚至反過來,對著爛醉的父親、已經醉得東倒西歪的父親,她依舊不停止規諫。

「你不能喝太多酒。」

諸如此類。

這不是廢話嗎?

我指的是,這樣不被揍才怪——說這種話會有什麼後果,只要隨便想想就知道了。或許該說連想都不用想。面對父親施加的暴力,母親明明沒有任何防護的手段,但即便如此她依舊對父親喋喋不休,除了滑稽以外,我也不知該如何形容她的這副模樣。

真不可思議。

我不得不湧現疑問。

就算不躲避他人的嘲笑,至少該從暴力下逃開吧……為什麼她不這麼做?

果然單純只是因為愚蠢嗎?還是因為腦袋不好呢?

又或者我的母親,其實是個無藥可救的大傻瓜?

不。

百年後的今天,我明白那並非事實。

應該說,如今當我知道外頭的世界,以及未來的世界之後,我才有這種想法。

首先,我的母親的確是位具備知識與教養的女性——在我窮到無法上學的童年時代,能代替教師傳授我各種知識的就只有她而已了。

就是因為受過那些基礎教育,我日後才能強健地活下去。我在母親生前,從未對她表達過任何感謝——甚至還認為那種『教育』完全沒半點用處,然而,假使少了那些,我之後恐怕就很難在高貴的喬斯達家生存了。

我也從未思考過母親的出身問題,這麼看來,或許她真的是出自上流階級也說不定。

讓我說句充滿偏見的話吧,像她那種高雅的氣質,以及虔誠的信仰心,在貧賤的下流生活中恐怕很難培養……只有在充滿餘裕的環境下才能被創造出來。可是,她又為什麼會跟那樣的父親結婚,並淪落到那種讓人完全不想看一眼的貧民窟之中呢?只能說是個難解的謎了。

這麼說來,父親在喝醉酒時,曾叨叨絮絮地提過,自己跟母親當年是私奔還是什麼的,充滿羅曼蒂克,總之就是些無聊的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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