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四部 化色(後篇)

小炸豬排店內響起簡短的冰冷電子聲。

放在靠近天花板棚架上的電視正在轉播棒球,電視突然傳齣戲劇性的音效,而螢幕中出現「新聞速報」幾個字。

店內的客人聞聲將目光轉向電視螢幕。

螢幕上方浮現白色粗體字。

美國西南方的軍事設施發生大規模爆炸意外,可能造成多人死傷。

「咦,哪裡?」

「搞什麼,原來是美國啊。」

「嚇了我一大跳。」

「那個新聞速報的鈴聲一響起,就會讓人嚇一跳。」

一群坐在餐桌用餐的上班族,各自一臉微醺的發了幾句牢騷,再度回到說公司壞話的樂趣中。

坐吧台的客人們好像也對新聞速報失去了興趣,垂下視線啜飲味噌湯,眼神再渙散的盯著球賽轉播。

一對男女坐在店內一隅,兩人停下用餐的手,面無表情的直盯著電視。他們似乎都在等待新聞的後續,但是螢幕中擔任解說員的前棒球選手,沒完沒了的持續炫耀當年英勇的事迹。儘管如此,兩人還是遲遲沒有繼續動筷。

十幾分鐘之後,雙方都獲得很多分、毫無精彩可言的比賽終於結束,採訪完最佳選手,播完速食食品嘈雜的廣告之後,螢幕中改播簡短的新聞節目。主播垂目宣讀一旁遞過來的新聞稿,從他的樣子來看,應該是剛才插播的新聞速報後續。

一群上班族看也不看新聞一眼,吵吵鬧鬧的站了起來,計算手掌中的零錢,開始結賬。

但是,隔著他們的頭盯著電視的那對男女,身體仍然一動也不動。

「美國新墨西哥州的美軍研究設施發生了大規模的爆炸意外,目前火勢完全沒有減緩的趨勢,尚未掌握詳細損害狀況。州政府宣布緊急情況,要求軍方出動,疏散半徑五十公里以內的居民,粗估已經造成了兩百多人死傷。根據政府的聲明,這起爆炸的原因可能是恐怖攻擊或意外,研究設施內雖然沒有核子物質,但有大量彈藥,有可能再度發生大規模的爆炸。然而,部分學者及居民則認為地底下有核武軍事設施,擔心輻射外泄的聲浪陸續傳出。」

這時,兩人終於互瞄了一眼。

視線碰上的那一瞬間,彼此明白在思考同一件事。

*

白色。這裡是白色的空間。

人工的空氣氣味。完全受到控制的空氣有些乾躁,發出陌生的氣味,看來這裡是和外部隔離的立方體空間。

牆壁使用特殊的金屬製成,遙完全感應不到隔絕在她眼前的牆壁另一頭有什麼。

怎麼可能呢?

遙心想,照理說我應該看得見才對。現在身在巨大建造物中一角的立方體房內,明明可以感知這一點,但不知為什麼,卻無法感覺到牆壁另一端的世界。上下左右隱隱傳來巨大建造物的氣息,但卻無法感覺到呈什麼形狀、採取何種隔間。

遙躺在白色的床上。

即使閉上眼睛,也不難察覺這是一張具備多用途功能特殊的床。能根據情況因應而改變用途,至於是當作手術台或是束縛器,端看躺在上面的是重症病患或重刑犯而定。我正躺在它上頭——身體一動也不能動。

現在的我屬於何者呢?重症病患?或者是重刑犯?

體內的感知器蘇醒了。從開始感覺到白色立方體空間的那一瞬間起,我體內的神經細胞傳送各種電氣訊號,嘗試偵測自己身處的環境。

但是,我似乎不是處於正常的狀態。

發生了什麼事?明明剛才應該在化為廢棄屋的社區和駐日美軍作戰,明明應該抬頭看著一大片像小行星般飄在半空中、破裂四散的水泥塊。

——我是來找遙的。

當時,聽見了某個人的聲音。一個耳熟的聲音、一個感覺關係親密、令人懷念、尋求已久的聲音。

——你馬上就會習慣。我想,你不久之後就能驅動更大的力量。總之,跟我一起來。

習慣?習慣什麼呢?這個聲音的主人是誰?我到底會怎麼樣呢?

這時,遙橫躺的身體感覺到某種振動,迅速的對全身發送訊號。

在搖晃。這個房間正在微微搖晃。不只是這個房間,而是包圍這個房間的整個巨大世界正在輕輕震動。似乎不是地震。搖晃的方式令人感覺是某種人工的大型力量。

突然間,伊勢崎遙完全清醒了。

但是,她花了很長一段時間才意識到自己已醒了。

光線幽暗,但是能夠清楚看見房間內部,要亮不亮的房間,猶如黎明前的夢境般飄渺又虛幻。

遙轉動眼球,試著環視房內。

如同之前感覺到的一樣,是白色立方體的房間。她被固定在床上,身體不能動彈。遙試著稍微動一下肩膀和指尖,沒有特別的疼痛,好端端的,看來並沒有哪裡受傷。

如果不是傷患,那就是說,自己目前是重刑犯。

遙緩緩轉頭看房間。部分牆面上鑲了大鏡子,肯定是單面透視鏡,應該有人在鏡子對面的房間透過鏡子看著自己。

房間內空無一物。床四周擺了幾個看似某種檢查儀器的東西,但乍看之下,不曉得做何用途。

仔細一看,牆壁和天花板都是呈抱枕狀的綳布。

原來如此,這裡似乎是頂級的單人牢房,做了「貼心的」特別設計,以免犯人用頭撞牆自殺。

雖說世界無奇不有,但也只有極少數的私人組織才能蓋出這種既具備機能性,又所費不貲的豪華單人牢房。

遙面無表情的睜開眼睛盯著天花板,腦海彷彿巨大的螢幕般,開始鮮明的播放自己躺在這裡的始末。

敲門聲打斷了這場放映會,門緩緩的開啟。

遙的視線瞬間移向那邊。

「嗨,你好像醒了。」

一名穿著隨性的年輕女子端著放了馬克杯和餐具的托盤現身,令遙大感失望。她是個個頭嬌小,體態優美的女人,水汪汪的大眼睛閃爍著知性美。

「你睡得好熟——因為你有點腦震蕩,之後我要再拍一次斷層掃瞄。就算你現在沒事,之後也難保不會有後遺症。頭會不會痛?指尖會麻嗎?」

從這段話的口吻來看,遙猜想這名女子是醫療相關人士。

軍醫。這兩個字浮現腦海。肯定沒錯。這裡是美軍的設施。她的外觀看起來完全是日本風格,而且日語說得無懈可擊,但是仔細觀察聲音的抑揚頓挫和眼神,便會發現她的內在是個美國人。

這是怎麼一回事?我現在在哪裡?

「這種狀態下的話,根本不曉得是因為被捆綁而麻痹,或者因為神經受損而麻痹。」

遙看了一眼控制自己行動的床,以不鬧脾氣也不表示友好的表情語氣冷靜的回答。

「說得也是。」

女子一副完全同意的樣子點了點頭,迅速的開始解開綁住遙手腳的束帶,遙越來越迷糊。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她對我毫不提防嗎?

無論如何,遙很高興身體獲得自由。正想起身,女子像是要阻止她似的張開手掌。

「慢一點。慢慢來。」

遙並不覺得身體特別不舒服,但是決定遵照她的指示。

「你肚子餓了吧?」

女子將托盤放在床旁邊的推車上,上面有玉米濃湯和雞肉燴飯。經她這麼一提醒,遙才感到的確有些餓了。

「這裡是哪裡?」

遙若無其事的問。

女子瞄了遙一眼,然後面露微笑的回答:

「——太平洋。」

*

「這是地獄。」

傑佛瑞無法相信眼前的景象。

整個視野染成一片赤紅。明明應該還是日正當中的時間,但是紅艷嚇人的晚霞擠滿窗戶。

乾燥的大地就像放在火上的空平底鍋一樣,舉目望去,都是火焰。

規模大小號稱全美數一數二的研究所不見蹤影,宛如未燃盡木炭似的漆黑建造物上緣像火柴棒般鮮紅亮黃,四處炸出眩目光芒。從高空往下看,到處都冒起小規模爆炸的火星,不時發出「叭叭」的枯燥乾裂聲響,然後竄起新的火柱,一看就知道不可能有倖存者。

他的祖母是虔誠的日裔佛教徒,小時候只要一做壞事,祖母就會嚇唬他:地獄是很炎熱的地方,罪人被燒得火紅的鐵繩捆綁,放進鍋爐燙煮,腳底板在灼熱冒火的地面上被烈焰熾燒追逐,而且無論再怎麼痛苦都不會失去意識,只能永無止境的反覆遭受折磨。

我現在雙眼所看到的,儼然就是祖母描繪出的地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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