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部 化緣

來了。

一名少女心無旁騖的掃落葉,目不轉睛的盯著地面,彷彿在落葉中尋找什麼。乍看之下,明明是弱不禁風的嬌小軀體,但動作卻強勁有力。

來了。他們再過不久就要來了。

少女一臉嚴肅的表情注視著落葉。但是,如果仔細觀察,會發現她並沒有看著落葉。

她在聽著什麼。

她一直集中精神,側耳傾聽。

小山丘上、包圍山丘的雜木林對面,是南方總一別無際的海洋。陰天底下,白里透青的海浪沖刷崖邊,浪花四濺。雜木林中有聖心苑的牛舍、雞舍以及小工坊,修女們默默的勞動著身體。

孩子們是修女的小幫手,幫忙抬水、喂牛、撿雞蛋。這裡的孩子大多沉默寡言,不過一旦習慣這裡的生活之後,都會努力工作。

孩子們在寬敞的苑內各司其職,負責打掃固定的地方。少女來這裡時,從正好離開苑內的孩子手中,接下了打掃這座小山丘的工作。山丘上立著兩棵銀杏樹,一站在它的根部,就能看見禮拜堂和修女住的宿舍。

註:「化緣」,佛家以能布施者為與佛有緣,故僧尼等求人布施財物稱為「化緣」。

少女喜歡這個地方,聲音會彙集到山丘上,站在這裡就能清楚聽見修女們照料動物的聲音。負責照料動物的修女們還很年輕,喜歡閑聊,如果耐著性子聽,經常會獲得意想不到的資訊。

「差不多該準備聖誕派對了」

「那比想像中更費工夫,得快點開始準備才行。」

「還要跟義工連絡。」

「烤餅乾挺辛苦的。」

「說到這個,剛才來找苑長的人是誰呢?」

少女聞吾嚇了一跳,身體僵硬,停下了挪移竹掃帚的手。

今天早上,看見了一輛大型黑頭車停在苑的門口。修女們指的大概是坐在那輛車上的人們。

少女對於造訪者很敏感。聖心苑接受好幾家企業的高額捐款,所以常有參觀人士前來。聽說這裡是「成功的機構」,近年來,苑內製作無添加物的餅乾透過口耳相傳,廣世受好評。直接上門購買的客人也增加了,看似與世隔絕的環境,其實進進出出的人意外的多。

說不定自己無法在這裡待太久。

修女們邊聊邊離去。結果,少女仍然沒有弄清楚造訪者的身份。

她再度開始挪動竹掃帚。

差不多該將落葉掃成一堆,拿去製作堆肥的地方了。

忽然間,少女察覺到苑內吵吵鬧鬧。有人來了。

抬頭往遠方一看,看見一個身材高瘦的男人朝自己大步走來。修女和警衛試圖拉住男人,但是男人不理會他們,左右張望,環顧四周,「喀嚓喀嚓」的不停拍照,兩隻大型柯利牧羊犬,在男人的腳邊汪汪大叫。

「不能拍照,你獲得了誰的批准?」

「你到底是從哪裡跑進來的?」

「是喔。挺大的嘛。啊!」

男人的目光停在山丘上的少女身上,表情頓時為之一亮,朝少女沖了過來。

少女不由自主的全神戒備。

「你是在這個孤兒院生活的孩子吧?」

男人對少女露出過度親切的笑容,甩開追上來的警衛的手,對少女說話。

「可以讓我問幾個問題嗎?最近,有一個叫做富永幸夫的男孩住進了這裡,對吧?」

*

「聽說他是採訪記者。」

「真是厚臉皮。」

「可是,他是苑長的外甥吧?」

「苑長允許他住下來了嗎?」

「允許是允許了,但至少也要沒收相機吧!」

「聽說要決定時間,讓他當面採訪孩子們?」

「聽說是這樣沒錯。苑長為什麼要允許那種事呢?」

高橋修女和小島修女一副憤慨的樣子聊天。

少女一面在餐廳準備晚餐,一面聽著從走廊上走來的兩人對話。

苑長的親戚啊。但是,採訪記者這個職業令人在意。他拿著那台相機在苑內「喀嚓喀嚓」的拍照。拍到我了嗎?即使拍到了,大概也只是角落的一個小身影,但小心一點比較好。他用的不是數位相機,必須找機會抽掉底片。

兩名修女的腳步聲,從開啟的門對面靠近。

腳步聲是一種有趣的東西,特色因人而異,少女能夠以腳步聲入微的清楚感覺到對方的身體和精神狀態。

高橋修女步伐輕盈,淚腺發達,正義感強烈。她現在非常生氣。採訪記者哪才旁若無人的態度令她光火;相較之下,小島修女是個走路無聲的人,個性一板一眼、一本正經的她如今有心事,雖然配合高橋修女的語氣搭腔,但是心思飛到了別件事情上。那是什麼事呢?

「噢,魯卡,謝謝你把大家的餐具拿出來。」

高橋修女進入餐廳,表情一改先前的怒氣衝天,變得柔和。

少女天真無邪的微微一笑。她一笑,高橋修女總是眼泛淚光。修女知道少女的父親在今天夏天因病去世,大概是想到少女舉目無親的遭遇而感到難過。她是個非常好的人,總是溫暖的抱緊孩子。唯有那一瞬間,平常冷血無情的少女也能夠變成小孩子,唯獨那段短暫的時刻,世界會帶有柔和的色彩。

*

伊勢崎遙在這裡人稱魯卡,這是天使的名字,雖然適合這個地方,但是她認為非常不適合自己。

大概沒有天使在我這個年紀就殺人無數吧。

搖總是在餐前一面禱告,一面如此心想。她每天雙手合十,十指交握,靜靜的閉上雙眼,向上帝祈禱:感謝主潔凈我們的心靈、引導我們前進,並且賜予我們食物。我在向誰禱告呢?天國的爸爸媽媽嗎?下地獄的那幫人渣嗎?在遠方看著我的上帝,會容許我的存在嗎?

幸夫神情恍惚的坐在一旁,他不祈禱,只是靜靜的閉著眼睛坐著。修女不會因此而責怪他,大家都不驚動他,直到他內心的混亂平靜下來為止,直到他能夠將自己的悲傷化為語言為止。

幸夫的臉頰蒼白消瘦,眼睛細長,總是緊抿嘴唇,連牙齒都沒露出來過。他應該和遙同年。

幸夫是一名政治家的兒子。那名政治家在不久之前因為一起天大的貪污弊案引發媒體騷動,在快被警方逮捕之時試圖攜子自殺,最後他勒死妻子,自己也上吊身亡。雖然政治家成功殺害了妻子,但是兒子撿回了一條命。幸夫原本預定由親戚收養,但是媒體太過死纏爛打,因此選擇了聖心苑作為緊急避難所。聖心苑習慣寄管這種孩子。因為就一般孤兒院來說,它的設備和警衛相當森嚴,八成是因為接受了高額的報酬。

其了他們之外,還有十個小孩子。大家都因為一些個人因素無法和家人一起生活,但遙覺得那些「因素」似乎都帶著政治性或沾有血腥氣。身在這裡的孩子給人一種非常有錢的感覺,好像只有遙是真正舉目無親。

孩子們大多乖巧,露出一副對什麼死心了的表情。苑內有學校,具備教師資格的修女會上課。花在一個孩子身上的成本高得嚇人,儘管如此,聖心苑仍舊正常營運,因此遙不得不認為有相當多的金錢流入。

遙認為,這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能獲得企業的高額捐款,大概也源自於這裡的孩子身份特殊,這裡肯定是某種「方便的」機構。死期將近的父親之所以安排遙住在這裡,肯定也是因為這裡有某種她不知道的優點。她只聽父親說過和苑長是舊識。修女只曉得她是一個年幼喪母,最近喪父的孩子。

遙經常會夢見黑暗中的火柱。

燒光一切。

在夢境中聽見父親的聲音。

報紙報導只提到了無人的別墅和無人的管理員房舍遭祝融,記者還推測無人的房舍恐怕是路過的犯人一時興起縱火。遙猜不透,那篇報導究竟是受到什麼機關施加了多大的壓力,但也說不定警察和消防隊真的如此認為。

自從那一天起,那團陰暗的火焰就在她心中的某個地方持續燃燒著。

問題在於自己能夠在這裡撐多久?「ZOO」要花多少時間,才會發現身在這個地方的我呢?

特地從本國派特務員過來,卻輕易遭人殲滅,「ZOO」應該大受打擊、狂怒不已,即使賭上威信,也一定要找出遙和亞歷山大,把他們帶回去才對。遙過了風平浪靜的三個月,但是最近卻有一種強烈的感覺,近幾確信自己的所在之處已經曝光。她有預感,那些鼠輩早已找到這裡,只不過為了避免打草驚蛇,先暫且不現身,但正在伺機綁架或除掉自己。

來了。他們一定會來。

遙在心中反覆如此呢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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