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二十 獵伏人的無盡旅程

「別跟過來。你真的很煩耶!」

「不,我只是碰巧和兩位走同一個方向。」

「怎麼可能!」

來到東海道,一行人緩緩地往西而行。

日本頭一對幕府公認的獵伏人——浜路與道節兄妹感情融洽地走在前頭,同樣一身旅裝的瀧沢冥土緊跟在後,活像蒼蠅一樣,怎麼趕也趕不走。

小鳥唧唧叫著。

開始融雪的東海道又濕又滑,每走一步,便絆一次腳。

樹枝上偶有雪塊滑落。

冥土一路上又是打滑,又是跌跤,還是喋喋不休地說道:

「天氣真好啊。」

「你到底想怎麼樣?」

「……前晚。」

「怎麼了?」

「我爹和我養姐終於寫完《里見八犬傳》了。」

「是嗎?」

浜路點了點頭。

冥土狐疑地看著她平靜的側臉問道:

「咦?你不吃驚?」

「嗯。吶,冥土,我想伏的因果循環是真的結束了。」

「這話怎麼說?」

冥土的眼鏡閃著陰森的光芒。

小鳥叫著。

道節拿出離開江戶前買的地圖,喃喃說道:「先到京都,接著再到南方看看好了。那裡天氣比較暖和……」

冥土懷疑地問道:

「等等,浜路姑娘,你前天獵伏和信乃兩人獨處之時,果然發生了什麼事吧?」

「嗯,算吧。」

「什麼事?什麼事?」

「信乃告訴我伏之森的事。他和現在已經不在人世的凍鶴,毛野、雛衣、葉、花……等總共八隻伏一起前往安房國,據他所言,當時就是因果的果,也就是故事的終點。」

「請快告訴我。」

「我就知道你是想聽故事才跟來的,冥土。你一聽說官府發給我們通關證,就連忙趕來對吧?你這個人……」

「請快告訴我!」

「嗯,好吧……」

在冥土催促之下,浜路開始說起信乃告訴她的伏之森故事。

一旁的道節也悠哉地聆聽。

小鳥又唧唧地叫了起來。

……不久之後,浜路說完故事,停下腳步,在路旁的石頭上坐下。道節也坐在她身旁。

冥土依然站在原地:

「原來如此,是這麼回事啊……」

「嗯。」

「故事早就結束了。」

「嗯。」

「不過浜路姑娘,就算伏姬、八房和他們子孫的故事在夏日結束,獵人和獵物、獵伏人和伏的故事也乍會結束。」

「是嗎?」

「試想,今後兩位仍將繼續獵伏,或許會成功,或許會讓伏逃掉,甚至丟掉自己的性命。伏會不斷繁衍,縱使改朝換代,仍會繼續存在這個國家的某處,也許數量會越來越多,也許會慢慢減少。如同現八所言,我也不明白何謂繁榮,何謂衰敗。不過……」

「伏決計不會消失,是吧?」

「對。所以你們……獵伏人的旅程也不會結束。伏的孤獨、因孤獨而生的殘暴,還有與生俱來的膚淺,都不會自這個國家消失。沾滿罪惡的鮮血、四處逃竄的伏,以及制裁他們的正義之士——比如里見義實公和誰與爭鋒的村雨丸——之間的對立也不會消失。伏將繼續逃竄,隱身在通個國家的某處吧。嘲笑世人,燒殺擄掠,橫死街頭,直到世界末日。」

「或許也有人身為伏子伏孫而不自知。」

冥土準備周到,還帶了竹筒。浜路向他討了口冷掉的粗茶喝,突然打起顫來。

下雪了。

現在仍是冬天。

對人來說,這是難挨的季節。

對狗而言是否也一樣……?

浜路低下頭。

又突然對呆立的冥土說道:

「對你而言,伏是什麼?」

「呵呵,那麼對兩位而言,伏又是什麼?」

浜路用力搖搖頭,毫不遲疑地斷然說道:

「是獵物。是野獸。是該殺之物。」

道節腰上的村雨丸彷彿點頭贊同,黑色刀鞘又滴下幾滴陰森的露水。

聞言的冥土突然露出迷惘的表情,眼鏡之後的細眼如同溪魚一般游移。

「怎麼了?」

「對我而言,是神吧。」

「咦?你在胡說什麼啊?真是個怪人。」

「不,我本來就覺得神比我們更加卑微,所以才會無條件地接納我們人類卑劣不凈的部分,不問理由便饒恕我們,溫柔、骯髒卻可貴。」

「喔……冥土,你果然很有意思,難怪寫那些莫名其妙的快報都寫不膩。」

「什麼叫莫名其妙?也罷,總之我走在路上,看到那些漂亮卻骯髒的物事,總是忍不住想膜拜一番。我從小就是如此。所以……」

冥土垂下肩膀。

他定睛凝視遠處山峰上的積雪。

或許他是想起留在江戶、不告而別的老父和養姐,又或許他是想起自己幾乎沒幫上忙卻一路續寫、終於在前晚完成的曲亭馬琴作《里見八犬傳》。

在眼鏡深處,後悔、懺悔、難消的怒意等人性光芒有如冬日晨光,冷冷地搖蕩。

「我會如此受伏吸引,或許因為我也是個殘酷之人……」

「打起精神來吧。瞧你死氣沉沉的。」

道節拍拍冥土的背,骨瘦如柴的冥土被震飛約兩尺之遠,在雪地上滑了一跤。

見冥土一臉錯愕,浜路哈哈大笑,冥土也跟著笑了,精神奕奕地站起來。

「走吧。」

「你還要跟啊?你還是回江戶吧。」

「不要。」

冥土理所當然地說道,搖了搖頭。

浜路錯愕地問道:

「不要?為什麼?」

「浜路姑娘,你們打算前往京都,今後又會大江南北、無止無盡地追尋伏吧?我要看著你們,一筆一筆記錄下來。我的冥土新聞也會跟著前往京都,傳遍大江南北……」

「別鬧了!再說你根本是亂寫一通吧?我和哥都覺得很困擾。對吧,哥?」

「會嗎?」

「會嗎……?你也發發脾氣嘛!哥真是人太好了。」

「別像個黃臉婆一樣成天發脾氣嘛,浜路。」

「別那樣說我!下次你再說我像黃臉婆,我就和你絕交!啊……冥土又來了!」

冥土就像變魔法一樣,不知從何處取出紙筆,開始寫下兄妹吵架的經過。浜路氣惱不過,決心不再說話,閉上嘴巴。

她站起身來。

與道節一起邁開腳步。

雪道濕滑,江戶長大的道節時常打滑,走起來驚險萬分。山裡長大的浜路沉下腰來慢慢行走,並未被泥土絆腳。

後頭的冥土小步跟上。這麼一提,他平時老背著的紫色包袱不知是否擺在活像大包袱的紫色馬琴庵里,今天沒帶來。雖然一身行裝,看起來卻比平時輕盈許多。

浜路一面走,一面仰望冬季的天空。

雪花飄落。

雪勢隨即轉強,一片接著一片落下。

道路連綿不絕。

秋天是現八,冬天則是小孩親兵衛隻身一人。至於前天,或許負傷的信乃也曾走在這條路上。好幾隻江戶的伏都逃往京都去了。

成了幕府公認獵伏人的浜路與道節開始追捕他們。

至於其他的伏呢?想必有的已前往積雪如倉庫一般高的北國,有的前往一吃果實便會恢複童心的奇妙南國,有的前往遠方的海邊,有的前往夕陽沉落的山上。

他們自由自在分散全國各地,消聲匿跡,躲避追兵的追蹤,卻不改伏的作風,過著以虛無為名的自由生活。

——這麼一提,離開江戶之前,浜路曾懷著惜別之心,環顧四周。當時她突然有種不可思議的感覺。

井邊聊天的三姑六婆。

私墊里的乖巧孩童。

叫賣的中年攤販及佩帶長刀的英武武士。

並肩而行的瀟洒男人,穿著華服、牙齒閃著黑光的女人,以及梳著桃割髻、聚在一起吱吱喳喳的嬌俏姑娘。

浜路總覺得這些人之中似乎有伏。

仍有伏混在人群之中,隱藏野獸的一面……膚淺,凶暴,以及強烈得難以忍受的孤獨……壓抑著狗心避過獵伏人的耳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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