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十二 少年歌舞位「義賊玉梓」之卷

一路上,不知是否因為伏時常出沒……

路上四處擺放簇新的小地藏菩薩,紅色圍巾被夾帶雪片的風凍結。地藏菩薩前方供奉著附有腌菜的飯糰、豆皮壽司、淋了醬油的木棉豆腐等食物,那些似乎是不幸為伏殺害的村民生前愛吃的食物。

船蟲一面走,一面雙手合十,對著每個小地藏菩薩膜拜:「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看來她晚上乾的雖是毛賊勾當,卻是個虔誠的信徒。道節則是望著飯糰供品,悠哉地說道:「這麼說來,我肚子挺餓的。」

由於船蟲處處停步,他們抵達古寺所花費的時間比預期中更長。

三人一起穿過昏暗的大門。

廢寺一片荒涼,活像有鬼怪出沒。樹木茂盛的院落里搭起黑柱與白布,排列得井然有序的四角坐墊也是黑色,浜路等人彷彿縮小之後上了棋盤。

戲棚雖是臨時打造,不過造得還不錯。年輕女子、老婦,偶而還夾雜男客,他們有的喝酒,有的吃煎餅,屈膝箕坐,滿心期待地等著戲目上演。

浜路等人在船蟲搖著大屁股奮勇開道之下,來到漆黑花道(註:由觀眾席左後方通往舞台的通道。供演員通行,同時屬於表演舞台的一部分。)的前方,佔得上好位置。

后座幾個年輕女人抗議:「討厭——!」「看不到了——!」道節滿臉歉意地屈下身子。

「哥,你不要這麼畏畏縮縮。」

「不知道為什麼,我從以前就很怕成群的年輕女人。究竟是什麼緣故……」

「哥,不是有我在嗎?」

「可是你昨晚不在啊。」

「你很煩耶!」

兄妹又開始爭吵,船蟲用手肘戳戳他們,要他們安靜一點。

不知幾時之間,戲棚里彷彿黑夜侵襲一般,變得一片漆黑。一陣帶點腥味的奇妙線香氣味開始四處飄蕩。

火把照亮小舞台,不久之後,左方傳來腳步聲,一名讓人忍不住驚叫的美女同時跳上台。

「出來了,是黑白!」

身旁的船蟲大叫。

觀眾席傳來此起彼落的叫聲:「黑白!」「是黑白!」黑白得意地舔舔嘴,擺出架勢。

浜路張大嘴巴,出神地望著那名演員。

她有生以來頭一次見到知名的少年歌舞伎——犬山黑白有著一身透亮的肌膚及細長的下巴,眼睛周圍繪著紅色圖案,一雙薄唇也是相同顏色,一頭黑髮挽起,梳成狀似烏紗帽的怪髪型。那身黑白相間的衣服豪華絢爛,敞開的衣擺之中微微露出細長光滑的雙腿。

浜路仰望犬山黑白,驚訝得發不出聲音。天下間居然有如此美人?教人想永遠看下去……

那名演員開口說道:

「我乃——玉梓是也!」

浜路覺得這道朗朗迴響於狹窄觀眾席間的聲音似乎有點耳熟,詫異地歪了腦袋。

道節問道:「怎麼了?」

「沒什麼……唔,到底是在哪裡聽過的?」

浜路思索片刻,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那聲音以女人而言稍嫌低沉,卻流暢順耳——

如果浜路見過這麼一個美人,豈會忘得一乾二淨?就算同是女人也不可能。

浜路尋思之際,戲碼仍持續上演。

黑白扮演的義賊玉梓和她的手下在藩邸屋檐跳來縱去,東躲西逃,將下方吹哨追趕的追兵耍得團團轉,又趁夜來到貧窮長屋的屋頂拋灑金幣。

見了這場精彩絕倫的追捕戲,道節忍不住發出讚歎:「好厲害,那個演員的身手簡直和伏一樣矯健!」

觀眾席上亦是歡聲雷動。一名男子叫道:「幹得好啊,玉梓!也分點金幣給我吧!」

不久之後,宮府追緝得越來越緊,玉梓被捕快逼到死路,身陷危機。

兩人在黑暗之中對峙。

「臭娘們,你為何幹這種事?偷了錢不去逍遙快活,卻每晚跑到村子裡灑錢,很好玩嗎?這是你消磨時間的遊戲?」

「不是。我啊,是從地獄裡爬上來的。我吃過的苦頭,那些從小過著好日子的有錢人決計想像不出。不識貧窮滋味、醉生夢死的人沒資格批評我的生存之道。那些有錢人存了金山銀山,卻只會花在錦衣華服及山珍海味這類無聊的玩意,完全沒發現身旁這些挨餓受凍的人。」

「沒這回事。再說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我們既是維護秩序之人,就不能放任你為非作歹。」

「我才不管!如今我長大了,有能力了,要灑錢給過去貧窮幼小的我,幫助小時候的……那個……」

黑白望向遠方。

「饑寒交迫的自己。」

「啊!好感人!」

身旁的船蟲一面點頭,一面擦拭眼角,幾滴有如混濁玻璃的淚水滴落膝上。

「我懂。因為我也一樣。從小家境貧困,以後的生活也不可能好轉。可是我又不像玉梓一樣本領過人,當不了頭目。唉,我這輩子大概只能當個微不足道的小毛賊,實在太窩囊了。」

「唔。」

浜路陷入沉思,沒聽她說話。

船蟲一面流著混濁的淚水,一面說道:

「所以至少偶而來看看這種戲碼,發泄鬱悶。啊,好開心。」

「嗯。」

「哎呀?瀧沢冥土來了。他雖然是個討厭鬼,不過這回給了我們這麼珍貴的戲票,還是應該向他道謝……」

船蟲一面以衣袖拭淚,一面喃喃說道。

「嗯,我還是覺得這道順耳的嗓音很耳熟。和這麼漂亮的女人見過面,怎麼會忘記……咦?你說冥土怎麼了?」

浜路回過神來。

戴著眼鏡的瘦弱男子——冥土撥開專心看戲的客人,跌跌撞撞地走來。他寫出人人叫好的腳本,本人卻像迎風搖曳的柳樹,弱不禁風又不起眼。邋遢的狗尾草衣帶無力搖晃。

舞台上,千鈞一髮之際脫逃的玉梓率領手下逃往深山。

「咱們暫時到安房國的里見城避避風頭吧。那個地方剛由少年城主繼位,有的是機會下手。就謊稱死去的前任城主對我們有恩吧!」

浜路猛然抬起頭來。

「咦?安房國?里見城?那不是……」

她喃喃說道,此時冥土正好從身後走來,細長的脖子探進浜路與道節之間。

「浜路姑娘,其實這個腳本也是根據我在安房國打聽到的真實故事寫的。」

「這麼說來……」

「少年城主就是里見義實。世人都以為《里見八犬傳》是從伏姬與狗兒八房出走開始,其實……」

「啊、玉梓被抓到了。」

「沒錯,玉梓就是栽在少年裡見義實手上。」

舞台上,玉梓被城主識破真實身分,金銀散落一地,在近乎半裸的妖艷姿態被人用繩子五花大綁,拖到城主面前。

玉梓再次宣稱她是為了拯救過去貧困的自己,但是城主——里見義實不吃那一套。

「女人,你錯了。你的想法既野蠻又荒謬。能夠拯救窮人的,是正確的制度。在正確的制度之下好好工作,才是脫離貧困之道。」

身旁的船蟲罵道:「胡說八道!根本脫離不了!依照官府老爺的方法,有錢人依然有錢,窮人依然窮困。幫不上忙就算了,至少別擺架子說場面話!」

「盜竊乃是與制度為敵的大罪。」

「你說什麼我聽不懂,快把繩子解開!」

「不行,你得接受制裁,死在這裡。死在這把——村雨丸之下!」

義實「唰!」一聲拔出漆黑大刀,見狀的玉梓震驚地瞪大雙眼,終於慢慢會意過來,甩著頭髮,五花大綁的身軀搖搖晃晃走在花道上。

「不要!不要!我不要!」

她不顧一切地放聲大哭。

船蟲也忍不住將身子采出花道,跟著哭道:

「你別死啊!義賊玉梓!」

「我還有未完的心愿!我要偷遍天下,把金銀財寶灑遍整個江戶,送給過去的我。啊,到時天下就太平了!」

「慢著,玉梓!」

「啊!錢,錢,這世上什麼都要錢,只是沒錢就會被人看不起。只要有錢,就有幸福。我這輩子最大的夢想,就是爬上江戶城天守閣頂端,把這些閃閃發亮、帶來幸福的金銀珠寶往地上灑。這裡是鄉下,雞不生蛋、鳥不拉屎的深山僻壤。我只是嫌江戶的官差羅唆,才到這裡避避風頭。我豪華絢爛、千奇百怪的義賊人生正要開始!豈能死在這種地方,死在你這種黃毛小子的手下!我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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