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贗作·里見八犬傳》作·瀧沢冥土

很久很久以前……

在安房國某個綠意盎然的溪谷里,有塊豐饒的土地,哪裡有座漆黑的大城,稱為「吊城」。

這座城位於丘陵頂端的土地,不知為何微微向右傾斜,彷彿神在說了:「暫放一會兒……」之後忘了拿走。

從山下往上看,那座城不像蓋在丘陵之上,倒像從天上懸吊,似乎微微浮在空中,因此村民都稱之為吊城。

這座不可思議的城代代由里見家治理,現任城主已經不知是第幾代——是個名叫里見義實的男人。年約三十幾歲,鬍鬚烏黑,每當風一吹,頭髮和鬢角便有如漂亮的馬鬃一般搖曳,是個相貌堂堂的美男子。

義實每天都會跨上與他一眼俊美的黑馬,帶著年輕力壯的隨從巡視領地內的農地。

當時還是中世……

距離京都亂起、進入戰果時代尚有十餘年。

或許是暴風雨前的寧靜,安房國十分和平。

里見城優雅地傾斜於丘陵頂端,氣派的天守閣如同狼煙直聳天際。每個夜晚,桌上都擺滿不似出於深山的奢華料理,女人身穿綾羅綢緞,開懷大笑……村民耕種豐饒的土地,過著寧靜和平的生活。

(然而這種日子也只剩下十餘年。)

義實沿著道路,環繞吊城坐落的丘陵而下,經過累累稻穗搖曳、老舊茅草屋頂相連的村落,穿越岩間清水流動的溪谷,再往下走,橫越連綿不絕、教人心曠神怡的草原,最後來到一座不可思議的森林。

無論是城裡的人或村中耆老,都不知道這座森林究竟存在多久。在他們的認知里,或許從古代便存在了。

森林裡滿是奇妙的樹木,狀似人齒的銀白色葉子搖曳生姿,將周遭華為一片美得教人嘆息的銀色世界。

這座森林沒有名字,不知何時,村民開始稱呼它為「銀森林」。

累累的葉片大多時候散發詭異的銀光,不過到了秋末時節,葉片變為淡桃紅色,隨風散落枯朽。隨後,冬天緩步到來,寒意覆蓋森林,厚重的積雪又將森林染成一片銀色。

閃閃發亮的森林。

據說自古以來,有一群不可思議的居民居住在森林深處。他們身體雖小,卻擁有許多人類沒有的力量……

吊城之主里見義實的長女,有著遺傳自雙親的美貌及膽大如斗的勇氣,城裡的人都相當愛戴她。不知何故,貴為一城公主的她卻有個怪名字「伏」。

一個姑娘家為何取這種名字——?

知道真相的只有吊城裡的少數人。其實這件事和銀齒森的居民有很深的關係。

自從懂事以來,伏姬便常向母親五十子述說出生那一夜所見的情景。母親聽了總是面帶困擾地表示:「怎麼可能?那時你才剛出生,哪能記得什麼?太奇怪了……」然而伏姬確實記得當晚的事。

她看見有個頭顱飛過眼前——

那是個年輕女子的頭顱,臉上帶著怨恨又苦悶的表情,那副駭人的面容深深烙印在伏姬的腦中。

根據五十子所言,伏姬所見的應該是來自森林裡的相士,住在銀齒森里的沉靜居民。他們鮮少來到村落,村民也幾乎不會打擾他們,但是城裡有喜事時,偶而會邀請森林裡的居民。

據說他們自古以來便擁有不可思議的力量,占卜未來亦是他們的能力之一。

當晚望見家期待已久的長女出世,穿著綠衣的瘦小女子應邀來到城中。

相士來到內堂,一見五十子抱在懷中的女嬰便渾身發抖,低聲說道:

「這是男孩,還是女孩?」

「怎麼,你連這個都看不出來,還配稱為相士嗎?」

義實笑道:

「是女孩。」

「啊、啊,是女孩……」

「怎麼了?」

「大人,很遺憾……這孩子命格帶煞,倘若生為男孩,還能和尋常人一樣順利繼任城主;不過要是生為女孩……」

幸好現場除了義實及五十子以外,只有藥師和產婆兩人。年輕相士的聲音細得好像迎風搖曳的樹葉聲一樣似有若無。

所以聽見這番話的人,或許只有義實和五十子。縱使藥師和產婆聽見,也未能插嘴置喙。

「……命運多舛,最終將步上傾國傾城之途。」

「什麼?傾國傾城!」

義實錯愕地覆述。

——所謂傾國傾城,是用來形容因美貌而導致亡國的紅顏禍水。

相士低著頭說道:

「是的。她身上有一股可怕的妖力,將會背叛父親,懷上不義之子,使這座城滅亡。」

「怎麼可能?我的孩子豈……」

「不過,大人!趁現在……嬰兒不過是徘徊於人世與陰世境界的淡影,請快勒死她!這麼一來,您的第一個孩子就是下一個出生的孩子。快勒死她!沒錯,這是最好的方法!」

「原來如此。」

義實點點頭。

他緩緩起身,五十子以為丈夫要親手勒死懷中的女兒,不禁全身僵硬。

義實從腰間拔出配刀。

那把刀是里見家城主代代相傳的名刀。刀鞘如帶水氣一般烏黑,只要拔刀出鞘,便會滴下露水,沾濕刀刃,極為不可思議。

正義之刃,誰與爭鋒——這把刀便是村雨丸。

義實舉起出鞘長刀,回身毫不遲疑地砍下相士的頭顱。

咻!女子的頭顱從右往左破風飛去。

隨著一道鈍重的聲音,滾落在榻榻米上。

剛出生的伏姬親眼目睹這一幕。或許當時還是個小娃兒的她惱恨這個不祥的相士竟然想把好千容易來到人世的她趕回黃泉,才會狠狠瞪著相士抗議。那顆頭顱也兇狠地瞪大雙眼,彷彿在說:不,你真的是個紅顏禍水,不能活在這個世上。

由於這一幕留下的印象太過強烈,伏姬打從懂事以來,便一再向五十子強調:我看見一顆頭在飛。我看見了,真的。令五十子傷透腦筋。

當然,當時伏姬才出生不久,不明白那副情景的意義……

根據五十子所言,義實握著滴血的長刀吼道:

「雖說守護城池是我的天命,但是天底下豈有手刃親子的父母?那是畜生才會幹的事。」

他召來三個年輕力壯的家臣,兩個抱著相士的身體,一個抱著頭,悄悄地將屍首搬出去。

村雨丸又滴下透明的露水,轉眼間將鮮血洗凈。

義實接著轉向妻子細小雙臂中的嬰兒。

「——伏。」

抖著聲音如此喚道。

從這一刻起,公主的名字便是伏。這個不可思議的文字烙印在嬰兒的魂魄之上,里見圍繞著「伏」的漫長傳說就此展開。

父親繼續說道:

「就取這個名字,行吧?」

母親驚訝地輕聲說道:

「咦?老爺,您要替這孩子取這個名字?會不會太怪了一點……?能不能取個更秀氣、更可愛的……」

義實動著半邊臉頰微笑說道:

「五十子,名字是有力量的。能夠連結人的『意志』,與天生註定的命格——亦即『命運』對抗。我身為人父,要靠著堅定的意志,竭盡全力保護這個孩子,讓她逃離傾國傾城的不祥命運。所以我才懷著無盡的愛,替她取名為伏。」

「可是……」

「住口,五十子!」

義實望著嬰兒,嬰兒一張俏臉頓時亮了起來,只見她睜大雙眼,毫不畏懼地凝視父親。

義實說道:

「喂,伏啊!我可愛的女兒,你聽好了……」

嬰兒只是默默地凝視父親。

「你決計不會變成傾覆邦國、令父母手足、城中官卒及百姓陷入水深火熱之中的禍水。或許在一刻鐘之前,你的命運是如此,然而方才我已不惜雙手染血,斬斷這個命運。」

嬰兒不知有沒有聽懂,只是眨眨眼。

「伏,你是個女孩,在今後的生涯里,必須馴伏於爹,馴伏於娘,長大以後馴伏於夫,馴伏於子,謙卑地活下去。這也代表馴伏於國家、城池、百姓,捨身致力和平之意。」

義實的眼神變得十分溫柔。

輕聲說道:

「……不,雖然我看來威風八面,其實也是一樣。里見家的代代祖宗都日夜致力於吊城的存續及百姓的安居樂業,看來飛揚跋扈,實則馴伏;表面上為主,實則為仆;看似出生以來便擁有一切,其實什麼也沒有;哈哈哈!所以這個字代表我、我爹娘、爹娘的爹娘……里見家眾人的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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