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4月,那是——壽命。 我的小規模奇蹟

作者:入間人間

假如生命必將在一星期後終結,大多數人也會在迎來那一刻之前選擇活著。深陷絕望,當天就自殺的人其實並不多見。

我也是那大多數人的其中一個。今天是2009年4月10日,活在這一天的我,所剩的壽命不知夠不夠把日曆翻到下一頁 。即將迎來大學三年級的二十一歲的我,並沒有在信息處理室登記大三上學期所需要修的科目,而是縮在家裡微微發霉的被子里。雖然忘了那病叫什麼,總之被告知了自己時日無多,自己也接受了現狀。

從一年多前的十一月開始,我的身體就莫名地感到疲倦,內臟還時有疼痛。自己還感嘆這感冒拖得還真久啊,於是便不當回事,也沒想和人商量(這是日本人的壞習慣啊)。大概就是那段時間加速惡化了吧。結果,直到某天在去大學的路上暈倒在地鐵里,這才發覺病情已經嚴重到何等地步。醫生嘆氣說,你要是早點來醫院的話或許還能對付一下。

過了新年,我就開始每天往醫院跑了,到今天剛好過去了兩千四百個小時。三個多月這個區間感覺挺模糊,但卻覺得兩千四百個小時非常短。按照一天睡八個小時來算,連續過了三十天的話,我就已經睡掉十分之一的時間了。不過比起「把三個月加十天里的其中十天消費掉了」這一概念來看,果然還是前者更加具體,能強烈感覺到壽命正從自己的指縫中流去。

好吧,這種討論心理之不可思議的閑聊就到此為止吧。

一方面被現代醫學診斷為不治之症,另一方面不知為何又覺得自己受到了現代醫學最大限度的恩惠,總之它為我延長壽命盡了不小的努力。家人說,比起什麼都不做,去醫院至少能把你到死亡先生家裡體驗生活的日期往後推遲兩個月左右吧。結果就依了家人的說法,每天往醫院跑。確實,這現代醫學的壽命延長率真是高得出奇。本來被診斷出過了新年最多只能再活兩個月的我,居然能因這醫學多撈到兩個月苟延殘喘的日子,就如同把本來只能活八十歲的人的壽命拉伸至一百六十歲。這麼一比較就覺得我這好處撈得不是一般的多啊,所以也沒反抗繼續去醫院。

我對父親說,在十二月末開始嚴重發病還真是幸運,這樣就不用付大三上學期的學費了。他聽完只是低著頭緘口不語,兩手緊緊握著拳。我還以為這下肯定要被揍了,一副等死狀態靜觀其變。結果出乎意料,父親只是沉默著走回自己屋裡。

那神情彷彿在為我所剩無幾的壽命而悲傷,頓時我打心裡感嘆道,就算只有家人,周圍有能為我的死感到悲傷的人真是太好了。大學裡結交的那些朋友怎麼說也不會因為我的死而出現跌宕起伏的感情變化吧。

像我這樣一次都沒辛勤勞動過,也沒經歷過打工的人就這麼走向生命的終點,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算幸福啊。我想著想著,不知不覺就苦笑出來。接著在剩下的三個月里,我痛快地玩了個遍。

媽媽把我和妹妹第一次看的電影碟片租回來,我們全家一起觀賞了。難得全家在休息日(雖然也是為了我)齊聚同一屋檐下,作為此次家族活動的延長,我們把妹妹房間壁櫥里的舊遊戲機拖出來,四個人一起玩了起來。玩賽車遊戲的時候我和妹妹遙遙領先,父母耍賴要我們讓他們先跑,說「在我們跑完一圈之前你們先在起點待機」。不過就算這樣,多數還是我和妹妹瓜分了前兩名。

後來,我對父親坦白,「爸爸非常寶貝的小陶瓶其實是我十三歲的時候打碎的,至今都保密不敢說出來,雖然現在有點晚了不過還是對你說聲對不起」,結果我的頭被父親爆敲一頓。還以為過了這麼多年父親應該會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地原諒我吧,這麼想的我真是太天真了。

我誇張地大喊疼啊,父親卻突然哭了出來。我有點心痛地想,原來那瓶子那麼珍貴啊。不然我用積攢的壓歲錢買個類似的小瓶子給他吧,可是父親卻說「我不是哭那個」,所以我決定不再做多餘的事了。

就這樣,我靜靜等著人生落幕時刻的到來。事到如今要是來個「搞不好診斷出錯,根本就沒什麼絕症,而且你的壽命會出奇的長!」之類誤診,我可是會很困擾的。不過最近身體狀態給我一種「嗯,這肯定必死無疑了」的絕望感。所以沒關係,誤診什麼連個影子都沒有,我放下心,慢悠悠地從被窩裡爬出來。明明房間和樓梯充滿著春之暖意和快燒焦喉嚨的陽光,可是我每走一步便覺得冰冷透明的血液正從我下半身流失。倒不如說這是我的生命力,或者類似靈魂的觸感吧,我邊想像著,邊雙手作拾起狀地貼住腹部。

但手心也只感覺到某種東西的重量,並沒有什麼無色血液從指間流走的感覺。

我呼了一口氣,放鬆堅硬的肩膀。看來血液今天也在我身體里循環著。

我就這樣悶聲不響地離開家,走到街上,然後,

心臟澎湃激昂地,似乎在催我趕緊去告白吧。

確實,我想過在死之前告白。

然後,我下定決心,趁我活著的時候去大聲宣告吧。

每個人都是主角,我還挺喜歡這種說法的。

我認為這是非常正確的。現在,人行道上與我擦肩而過的每個人都是主角,都有各自的故事。簡直沒有什麼群像劇比人生這部戲更有趣的了。

不過,有一點還是必須有所覺悟。就算有無數主角,無數故事,那過程和結局也並不一定都是波瀾萬丈或者淋漓暢快的。

比如說,很多人為了成為小說家而給某個文學獎投稿。大的獎項有時甚至能收到三千部左右的稿件。這龐大數量的故事被寄出,然後聚集在一起。可是被世人稱讚,脫穎而出的作品充其量也就一隻手能數的過來。而且這類少數人會聚集聚集再聚集,不斷重複,直到集成數百人數千人的規模時再互相競爭。我當然不屬於這種世界。我只是數百人聚集過程中的那些永遠攀登不上高峰的,千萬萬萬的故事裡的主人公中的一個而已。不過我並不為此持悲觀思想,比起這種平凡,我更不願意否定自己以往活過的二十一年。因為我已經選擇了自己認為最好的一條道路,並作為主人公一路走來。就算有些人以上帝般神通廣大未卜先知的視角來對我說,或許你當初選擇另一條截然不同的道路,就不至於在成人式的次年死亡了,我也會表情艱難嘀咕一句,或許吧。

……說起來,我為了打發時間在筆記本後半部分寫過小說,這事說起來也挺不尋常的。我記得那故事開頭的感覺就像現在命不久矣的我,要實際投稿去參選的話根本不夠格。如果去參選,那在第一次篩選就會被剔除掉,接著作為候選稿件的壽命就到此為止了吧。當時寫的時候還自賣自誇覺得是個不錯的短篇。 事實上,我的確想過拿著它去參加點什麼獎的評選,不過好像寫得太短了不符合規定,就放棄了。結果把筆記本收到抽屜的最裡面,現在回頭想想還不禁點頭,當時這判斷是正確的,因為看清了自己的斤兩。

「…………………………………………………………」

我穿過人行道,俯下身把雙手撐在膝上。我喘了口氣,看到前方櫃檯擺著的招牌上寫著「佐倉」,估計是這鞋店的名字吧。

手推車的小貨架上擺著的鞋子似乎有種新鮮的味道,讓我想起在運動場奔跑的身影。那是經常踢足球的小學時代的我。那時的我每當放學後的運動量都不小,可是腹部兩側的贅肉還是軟綿綿的,摸起來手感不錯。現在的我是標準體型,皮膚乾巴巴的,一點光澤都沒有。

回想過去的畫面剛好能使最近一直沉睡的大腦活動一下,讓它盡情運轉。

不過……真是頭疼啊。到現在連一句告白的台詞都還沒想好。

但怎麼說告白對象倒是確定了。總之現在先朝著目的地邁步,不過接下來要怎麼辦才好啊。「喜歡你」就像「味噌湯」或「吃水果」一樣,僅僅是毫無修飾的三個字,如果只是直接和對方說,然後換來一句「我很抱歉」,合起來一共七個字難道就宣告了我這小子的終結嗎? 哎呀哎呀,不過我也沒有能讓人期待的戲劇性的、悲劇性的、喜劇性的命運, 所以這樣就完全足夠了。不過光靠這種簡短的方式真的能把我的好意傳達給她嗎?我死後,要是殘留在肉體上的留念或後悔之情使我化作幽靈或妖怪回到人間,也會給家裡人添很多麻煩吧。

由於車站在靠近海的一側,空氣充滿著鹹味。在大學裡,由於教學樓的位置和窗戶的朝向 ,課桌也受到了海風的眷顧,結果都生鏽了。我大大地吸了一口這帶著鹹味的空氣。

為了讓散亂的詞語彙接成告白的話語,我試著讓告白對象浮出腦海。熱量和血液全彙集到額頭,一股黏膩從頭皮滲出。

想起來。想起來。想起來。她的音容笑貌化作無數畫面從我腦海中浮現,美到無從選擇到底拿哪張當電腦桌面壁紙。就算混跡在雜亂的音色中,她喊我名字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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