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自由率性的村民

我和軍曹一起搭上飛機,兩個人都好開心,甚至興奮到晚上睡不著覺。

因為,我們即將重返長年相信是天堂的地方,這樣的感激之情,讓我們腦袋清醒極了。

那個漂亮的艾普蓓現在怎麼了呢?少年托貝托羅還活著嗎?村民們依然如故,像過去那樣親切嗎……?

我胡思亂想著,對於沒有履行「七年就回去」的承諾,總覺得無比懊悔。

「喂,看到島了!」

軍曹發出彷彿碰上劫機的怪叫聲,把我給吵醒了。

記憶中的島影,隱約模糊地浮現。

我和軍曹手握著手,默默地注視著島影,長達有五分鐘之久。

機上的乘客用看怪人的眼神看著我們,但我們的心都已經不在現實了。我們的心已經飄上了天國,所以即使俗世的人瞪著我們看,我們也完全不以為意,頂多只覺得像蒼蠅在飛,真是不可思議。

抵達小島後,長年遺忘的天國氣味便撲鼻而來。

「就好像回到了故鄉吶。」軍曹說。

「不,是天堂。」我說。

「真的。」他回道。

我和軍曹拜訪戰事發生過的地點,他說:

「我要在這裡游泳,游上一星期。」

「你是來這裡游泳的嗎?」我問。

「哎,有什麼關係嘛。」他說。

沒辦法,我只好一個人去拜訪托佩托羅。

我和像海狗一樣「噢噢」叫的司機,花了一整天尋找托佩托羅的家,卻一直沒有收穫。都過了下午三點,接近傍晚的時候,我看見四、五個村民經過,便問:

「你們認識托佩托羅嗎?」

「托佩托羅是我大舅子,托佩托羅的妹妹是我老婆,我叫托馬利魯。」

他還說:

「托佩托羅現在是酋長,我是他的副手。」

司機海狗先生也笑眯眯地跟上來。我原本以為,不管在地球上任何地方,只要是人,就得過得汲汲營營,但是這裡不一樣。他們過的生活,完全不受競爭這種可笑的原理束縛。我可以用肌膚感受到他們自由奔放、豁達大方的精神。三十年前的天堂,現在依舊是天堂。一種說不出的開放感與他們同在。腳下有蟲鳴,天空有鳥兒飛翔。

我立刻被帶往托佩托羅的……該說是國家?那裡有雞、豬和狗,七、八棟小屋,門口橫放著一根五公尺長的竹子。

從後山延伸而出、宛如山谷的叢林,似乎也是托佩托羅的國家領土。

我說:

「保羅來了。」

妖怪般的族人從家家戶戶探出頭來,同聲發出「嗚噢~」的驚叫。

他們熱情款待我。可能是出於友好的表示,他們還把鳳梨和香蕉往我的嘴裡塞,讓我不得不吃。當水果攻勢把我搞得頭昏腦脹的時候,酋長托佩托羅現身,和我握手。他的聲音已經不再是當年的少年清亮嗓音,而是變成了食用青蛙般的粗啞聲音。他成了一個頂著大肚腩的中年歐吉桑了。

「你是托佩托羅嗎?」我問。

「呼嘎!」他用一種不明動物般的叫聲回應我。仔細一看,他居然熱淚盈眶。副手托馬利魯嘰哩呱啦地唱起當時的軍歌跟日本兒歌:「大雨下呀下,我的媽媽呀……」

他們的人生里,只有三十年前的那場戰爭算是一場變化,後來過的似乎都是風平浪靜的生活,所以當時的事都記得一清二楚。過沒多久,我被領到以前挖的防空壕去。「保羅出現了!」的消息似乎立刻傳遍了托佩托羅一族的國度,幾乎所有的人都從屋裡出來,用骯髒的手跟我握手。

他們居住在遼闊的土地,房子大多蓋在大路進入小路的地方,每一條小路通往一戶人家,所以小路的入口開始就是那名村民的土地範圍。我看到田裡有兩、三株煙草,也有一公尺見方的地瓜田。有時還有成列的、直徑一公分大的夏季番茄。

那些田地很奇妙,就像歐洲會有精靈出沒的那種。看到斷崖,以為沒有人家,卻也有些怪人會在斷崖上挖洞居住,令人驚奇。

許許多多的村民在前頭為我帶路。如果看到樹上有果實掉落,就用刀子撬開堅硬的外殼,送到我的嘴邊。裡面也有些人長相恐怖,令人害怕,其實卻親切熱情,與外表截然不同。

我不斷地被強塞果實,正為難不已時,托布耶來了。我三十年前在這裡的時候,他還是個單身青年。我聽到他現在仍是青年,正在找老婆,嚇了一跳。

「你現在幾歲啦?」我問他。

「不曉得吶。」他也只這麼回答,完全不在乎。

是啊,仔細想想,年齡根本無所謂。因為,生物只有活的跟死的兩種,管它是蜻蜒、貓或植物都一樣。只有人類發明了什麼時鐘,作繭自縛。

非洲的姆布蒂族(Mbuti)似乎相信「急切會帶來死亡,悠閑自在才能豐富生命」,說的完全沒錯。自然不會催趕人類,村民依循自然的節奏過生活,所以才能如此快樂。

「那個漂亮的艾普蓓呢?」

我問,他們說艾普蓓結了第二次婚後,生了四個寶寶。

「咦咦!」

我忍不住又大聲驚叫。因為,艾普蓓三十年前應該就已經結婚了,而她居然年近五十又生了寶寶……

看到我驚訝的表情,村民把我帶去艾普蓓那裡。艾普蓓的聲音雖然變得沙啞,但仍然是一個水靈靈的美人(只是鼻孔有點大)。

我正納悶這究竟是怎麼回事,艾普蓓的父親跑來跟我用力握手。艾普蓓的父親以前就是個老人,現在依然是個老人。而且,他還表演舞蹈給我看。

原來,人類在天堂是不會老的嗎?我正這麼想,托佩托羅來接我了。他說到了傍晚,就會有人喝啤酒喝到醉,拿石頭砸人的頭,叫我最好快點回去。

他們只要一罐啤酒就可以醉到忘我。據說酒精是戰爭結束後才傳進來的東西,對他們的效果非常強。回去之後,他們準備了一條巨大的番薯在等著我。我說我不吃,村民不高興,於是我大口咬下去,但這真是我這輩子吃過最難吃的番薯。這是品種叫「農林一號」的番薯,實在難以下咽。而且它還用椰子油煮過,滋味古怪到難以言喻。可能是看我吃番薯吃得慢吞吞的,托佩托羅還用他的大手拍我的背說:

「不必客氣。」

原來,他們一點兒都不覺得這東西難吃,這表示他們過的生活跟三十年前飢餓的時代完全相同。即使物資缺乏,他們也心地純良。

富翁奇亞拉是個白髮老人,也是教舞蹈的師傅。他說今天要特地為保羅我獻舞,叫我去看。那種舞蹈動作非常古怪,但好像是在表現他們來自所羅門的祖先過去的模樣,還有父母和孩子的關係。這些事物——祖先的歷史、必須保護的事物,還有類似如何「教養」孩子之類的事,似乎就像這樣,透過舞蹈自然地傳遞下去。

仔細想想,我覺得在這塊大地里,只要有樹靈、草靈、山靈和這些舞蹈,其他都是多餘的。這裡最近似乎就要變成獨立國(註:拉包爾所在的巴布亞紐幾內亞,於一九七五年獨立),將來村民可能會像西歐人那樣穿上長褲和西服,可是哪有必要穿什麼褲子呢?

現在他們穿的這種叫做「拉普拉普」的腰布就很好了。拉普拉普底下很透氣,不但涼爽,而且大小便的時候方便到難以想像。就算規定國民穿上褲子,也只會讓他們長出各種癬罷了。就像這樣,文明經常會帶來無用之物,剝奪人的生存意義。

我被一個像猩猩的大叔拍肩,嚇了一跳。他是托烏拉吉利吉,副手托馬利魯的哥哥,過去在澳洲統治時期曾經擔任過這一帶的村長。

「我帶你去看歌劇。」他說。

我立刻去了猩猩先生的劇場,那是一塊砍伐叢林而成的平地,只有一棟小小的小屋,裡面收藏著用來表演歌劇的樸素面具。他們各拿了一支啤酒瓶還有一根筷子般的東西,隨即演奏起交響樂。各自敲打的瓶子聲響,融合成奇妙的節奏。

那與其說是歌劇,更類似浪花節(註:始於明治時代初期的一種表演,利用三味線伴奏,說唱故事,內容多有關於人情義理),多是猩猩先生一個人在獨唱。接著,各人雙手拿著叫做「波可波可」的華麗物品跳起舞來。這個時候,猩猩先生已經沉醉在歌劇里,閉著眼睛陶醉不已。

我正想著:原來這就是他們的歌劇,的確有意思。這時有人遞椰子水給我。椰子的水裡有白白的椰果,猩猩先生張著大口嚼椰果的模樣,讓人甚至錯覺他是不是猴子的親戚?

我有感而發:這樣啊,即使物資缺乏,還是有很多好玩有趣的事物。他們的思考方式跟我們日本人完全不同,悠閑得甚至讓人擔心:「這樣真的可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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