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在相模原醫院接受手臂手術

相模原醫院是一棟虛有其名的簡陋小屋。雖說戰爭才剛結束,但食物全是用玉蜀黍做成的橢圓麵包,硬得甚至可以拿來扔牆壁當球玩。

醫院變得就像傷病兵宿舍。我先辦理傷病兵手續,在那兒住了幾天,然後決定回境港的父母身邊再說。

可是,父母還不知道我失去左手的事。我心想就這樣突然回去,可能會嚇到他們,應該先寫信通知一下,可是又覺得寫信很麻煩。為求一目了然,我用明信片畫了缺一條手的自畫像寄去。

因為有許多人戰死沙場,我覺得自己缺了一條手臂不算什麼,所以是懷著輕鬆的心情畫圖告知的,但對父母來說,這似乎是個極大的打擊。

繼明信片之後,就該本人登場了。我回到故鄉,才知道母親為我擔心死了。

我本來就是個吊車尾的,現在甚至沒了左手,父母非常擔心我要怎麼活過這戰後的混亂時期。

某處的離島有燈台看守員的工作,不必跟人打交道,應該可以勝任吧——他們認真地為我謀差事。

可是,或許是在南方待傻了,我對凡事都看得很輕鬆,覺得世界無比光明。此時,一向有些古怪的父親說起怪話來:

「阿茂從以前就是個大懶蟲,在得用兩手工作的地方也都只用一手做,事到如今就算只剩下一隻手,也沒什麼差別吧。」

一陣子後,有一天我開始覺得身子熱呼呼的,原來是發燒了。附近的醫生診斷說應該是瘧疾的後遺症,但沒多久就開始拉肚子,結果是得了傷寒。我急忙住院,休養兩個月才總算痊癒。

既然都要生病,幹嘛不在我待在相模原的時候發病呢?這時我接到了相模原醫院的連絡,說輪到我的申請了,叫我去接受處理手臂截肢處的手術。

待在鄉下也不能做什麼,於是我決定上東京去。

我要接受的手術,是把露出斷面的骨頭重新包裹起來。因為在野戰醫院的時候只能進行應急處置,所以事後還得再接受一次手術。

不知道是不是麻醉得不夠,手術過程很痛,但復原得很順利,十天左右我就完全恢複健康了。

人一健康,就動不動肚子餓,開始想吃東西。而且,我本來就得找工作才行。因此我在醫院賴了一陣子之後,便開始當採買商。(註:二次大戰結束後,由於糧食不足,很多都市人會到鄉下去購買糧食。)

我去千葉買米,然後拿到東京賣,一次可以賺到五百圓左右。我用那些錢在新宿焦土的黑市買了豆腐渣壽司(當時米是管制糧食,這是在豆腐渣上放壽司料做成的壽司)來吃。豆腐渣壽司十個十圓,所以五百圓就可以大快朵頤,飽餐一頓。

後來,我也漸漸開始從上野搭客滿的火車前往東北。火車擠得要命,下半身都快從連結器的縫隙擠出去了。火車不停地行駛,往下一看,右腳尖下十公分的地方,枕木正以驚人的速度飛快地往後移動。萬一就這麼滑落下去,包準沒命。但因為火車實在太擠,上半身被乘客的身體緊緊夾住,所以我沒有掉下去。現在的電車尖峰時段雖然也很驚人,但當時的火車更擠。

好了,脫離危機,我來到下大雪的東北,沒想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的寶貝錢包不見了。我所有財產都在客滿的火車裡被偷走了。別說採買,連回去的路錢都沒了。我無計可施,賣了外套(當時物資缺乏,什麼都能賣),狼狽而歸。這下我終於了解到以採買為業實在太冒險了。

有個在醫院當義工的四十多歲女校女教師,是個基督教徒。聽到我在東北冒險旅行的事迹,就說採買是不道德的工作,還說如果我要當畫家,就不應該有閑工夫幹這種事,她可以介紹我一個好地方。

她介紹我去的,是一個叫「人道美術研究所」的地方。是由雕刻家本鄉新所主持的。

課程一開始是素描裸女。我開心地努力學習,但沒多久就變成素描「裸男」了。

當時是寒冷的季節,由於戰爭剛結束,暖氣都得靠燒柴,連柴薪都得靠大家合力提供。但我就像先前說的,在南方待傻了,沒把它當一回事,所以完全沒帶柴薪來。柴爐必須不斷地添柴,本鄉老師就在那裡不停地添柴火。我悠哉游哉地窩在爐旁烤火,惹來老師大罵:

「你什麼忙都不幫嗎?!」

我赫然驚醒,卻只是一臉詫異,發出一聲分不清是回話還是噴嚏的「呼哇」怪聲。其他學生像要打圓場似地幫忙添柴,我和老師就這樣悶不吭聲,無事過去了。

因為我這副德行,所以到天氣轉暖的時候,就離開研究所了。可是,我想上美術學校。為了進美術學校,還是得找到工作才行。

湊巧的是,直屬於醫院的染坊正在招募畫染布圖案的見習工。為了方便繼續住在醫院,我立刻去應徵了那份工作。但我在這裡也發揮了南方傻性,干出把圓形畫成橢圓形等傻事,不拘小節。只不過因為我還是見習工,所以被寬容地看待。

我找了一下有什麼美術學校可念,發現有一所叫「武藏野美術學校」的地方正在招生,資格只要中學四年修畢。舊制中學相當於現在的高中,是五年畢業,但也有讀四年便視同畢業的制度。不管怎麼樣,我除了小學高等科畢業以外,其餘學歷全是退學和中輟。大阪夜間中學也只上到三年而已(夜間中學是四年制)。

可是,我心想總有辦法,便先回去境港向父母報告,又弄到了一點軍資和魚乾。

這是個物資缺乏的年代,所以魚乾非常珍貴。我家因為是在島取縣的漁港,才能弄到魚乾。我在回東京的途中繞到大阪去,前往大阪夜間中學。

我去找經常叫我罰站的老師,拜託他:

「我想進美術學校,請開中學畢業證明給我。」

「不行啦,這實在沒辦法啦。」

老師莫名具有道德感。我於是亮出魚乾。

「就算你拿魚乾釣我,這事我還是怎麼樣都辦不到啊。」

「修完夜校三年,就跟修完日校四年是一樣的,有什麼關係嘛?」

「說的也有道理,那樣的話,唔,三年還是四年都沒差吧。」

我拿到證明書,去辦理了美術學校的報考手續。

美術學校這名號聽起來響亮,校舍卻像鄉下地方的小分校。(現在已經成了武藏野美術大學,非常宏偉,有許多優秀的美術界人士從這裡畢業。)多得嚇人的考生全都湧進這裡。我原本就是個脫隊生,現在又多了南方學來的傻性:心想「這下准沒望了」,但不曉得面試官是否誤會我只有一隻手卻立志向學,精神可嘉,我奇蹟似地獲准入學了。

繳了學費、開始上學之後,醫院直屬的染坊倒閉了。

這下子即使能上美術學校,我也會餓死。光靠醫院配給的玉蜀黍麵包實在無法果腹,我正餓著肚子,同間病房裡綽號叫「馬哥」的長臉時髦漢,邀我上教堂去。

「教堂有很多可愛的小妞唷,嘶嘶嘶嘶。」

他的目的是把妹,但我才不管什麼可愛小妞,我要的是食物。想到枯坐病房也不會有食物從天而降,於是我決定先去看看再說。

馬哥說的沒錯,有許多小妞來上教堂。但是對我來說,牧師會分馬鈴薯給大家,比小姐來得有魅力多了。教堂似乎是在實踐基督教的靈肉救濟信條:必須先滿足肉體上的飢餓,才能滿足靈性的飢餓。

我高興極了,就像在南方的村子要到食物時那樣大口大口地吃著。

後來,我去了好幾次教堂。當時沒有多少人肯給我們這麼多幫助,我到現在依然很感謝那位牧師。

教堂沒活動的日子,我就待在病房裡發獃。

有個跟我一樣只有一隻手、叫熊谷的大叔說:

「有秘密集會唷,要不要去看看?」

是意圖顛覆政府的秘密結社嗎?我出於好奇前往一看,那是一個叫「新生會」的組織,辦公室在青山的陸軍兵營舊址。

說穿了也沒什麼,這個秘密團體只是想要組織一個撤退者及傷病兵的抗爭團體,好向國家索求援助,格局小得寒酸。

會長是個四十開外的小矮子,一樣是獨臂俠,說要佔領附近一棟燒毀的大樓做為辦公處。我就在不知不覺間被算成了會員。

會長秉持一天吃一顆雞蛋才能維持健康的信念,因此我們這些一般會員,每星期都被派到會長的老家茨城去拿雞蛋。

會長在茨城的老家,只有他的老母一個人住。

「我是府上少爺派來的使者。哎呀,您家少爺真是出人頭地啦,現在可是新生會的會長了吶。」

聽我們這麼說,會長的老母便樂不可支:

「我做味噌蔥給你們嘗嘗呀。」

味噌蔥就是用味噌拌過的蔥段,會長的老母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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