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我是脫隊兵

我的本籍在鳥取,所以被分發到鳥取的連隊。

我連在學校都是那副德行了,在軍隊里當然格外難熬。

我這人生性悠閑,凡事都愛慢慢來,然而一般的新兵似乎都是膽戰心驚的。我從容不迫地待人接物,結果一等兵和上等兵這些老兵自己把我誤以為是將校,處處照顧我,還領我到將校專用的澡堂去,幫我擦背。但沒多久我的身分就曝光,吃足了苦頭。

不久後,拜新兵教育所賜,我成天挨巴掌,還被罰在鳥取砂丘(註:鳥取砂丘位在烏取市日本海海岸,是日本三大砂丘之一)跑步。

休息時間是原地坐下來休息,但大海就在眼前。我喜歡游泳,所以忍不住跳進海里遊了起來。休息時間結束,我們背起裝備繼續跑步,但我全身浸滿了鹽水,又背著重裝備,一回到兵營就累昏過去。有人在我的臉上潑水,我總算醒轉過來,但馬上吃了一記巴掌,又昏迷過去。

還有,每天早上點名的時候也非常辛苦。我這人喜歡悠哉地慢慢拉屎,所以每次點名都會遲到。也就是說,我即使在軍隊裡面,也過著順其自然的生活。

「少一個人!有逃兵!」

我常在外頭像這樣鬧得不可開交的時候,從廁所驚慌失措地趕過去。

日復一日,我無時無刻不在挨巴掌。

漸漸地,上頭似乎開始出現這樣的意見:

「就是拿那傢伙沒轍。」

早上點名的時候,會有上等兵在五分鐘前偷偷來叫醒我;更換軍裝時,也會有人好心地幫我。

即使如此,我還是做不好,因此他們便叫我擔任喇叭兵。喇叭兵在戰場上是一份很嚴酷的差事,但在兵營里多少算是輕鬆一些。

可是,我從來沒吹過什麼喇叭,每次都吹不出聲音來,被罰跑練兵場一圈。

我實在沒辦法,便跑到負責人事的曹長那裡請求說:

「我沒辦法勝任喇叭兵。」

「哎,雖然很累,不過你就再撐一下看看吧。」

我又撐了幾天,喇叭還是吹不好。我又去了曹長那裡,只得到跟上次一樣的鼓勵。

我第三次再去——

「好吧,那就免了你的差吧。」

「謝謝曹長。」

我正準備回去,曹長卻叫住我,問了個古怪的問題:

「對了,我說你啊,你喜歡南邊還是北邊?」

「是!小的喜歡南邊。小的這人天生最怕冷……」

「不必羅嗦那麼多。你喜歡南邊是吧?」

隔天,一個上等兵來叫我。

「什麼事呢?」

「你好像要被派到南方的最前線去了。」

「咦?!」

我要被派到南洋的拉包爾。船在抵達南方的島嶼之前,就會被敵軍擊沉。即使順利抵達,當地缺乏供給,等著我的也會是名為「玉碎」的全滅。不管怎麼樣,我似乎被挑選為即使葬身海底也死不足惜的士兵之一了。

我被允許外宿四天三夜,所以我回去境港,結果父母也回家了

因為我要去南方,而且是赤道以南,所以父母請我大吃特吃了一頓。我吃個精光,又去米子市街散步。回到兵營時,歸營的喇叭早已吹得震天價響了。如果當時我人在連隊里就沒事了,但我是在前一刻才幹鈞一發地趕回去,所以鬧出了問題。我在中隊長室接受近乎拷問的說教,等著被送去南方。連隊總部一個好心的上等兵大人偷偷告訴我:

「你這次要去的地方,好像沒辦法活著回來。」

「我要被派去哪裡?」

「好像是瓜達康納爾島附近。」

當時說到瓜達康納爾島,第一個讓人聯想到的就是餓死,所以我說:「那我真的會沒辦法活著回來了呢。」結果,那個愚直而善良的上等兵大人殘忍地肯定說:「是啊。」然後他又加了一句:「可是啊,運輸船好像還沒到那裡,就幾乎會被全部擊沉了。」這比參謀總部的命令更無情的一句話,把我完全擊倒了。

「看來,這下子真的沒救了。」

我這麼想著,望向周圍的景色,總覺得一切都美得不得了。

從車窗看出去的景色也是,一想到這是最後一眼,就覺得美到任何名畫都無法匹敵。聽說死刑犯在死刑確定後,記憶力就會變得特別好。或許也是這個緣故吧,我也開始格外懷念起過去來了。

旁邊的老兵大人,不停地談論女人。

因為要是談論「日本真的能打贏戰爭嗎?」這類話題,馬上就會被關進重營倉(軍隊里的監獄),所以士兵之間的話題,自然只剩下食物跟女人了。

我們到帛琉的交通工具,要說是船也勉強算得上是船,不過也只有外觀而已。船艙裡面滿滿地塞著三層睡鋪,一躺上去就絲毫動彈不得,擁擠不堪。

抵達帛琉後,立刻就開始行軍。許多人在途中倒下。到了傍晚,我們抵達了宛如破屋的兵營。

新兵必須幫老兵大人洗衣、煮飯,張羅一切雜務。

木柴必須進叢林里撿舍,而木柴上經常黏著巨大的蝸牛,大概有嶸螺那麼大。有人說那或許可以吃,法國不是有烤蝸牛這種高級料理嗎?我一馬當先烤了蝸牛來吃,味道跟貝類一樣,很香很好吃,不知不覺間,我一個人就吃掉了十隻。

我們在帛琉待了一陣子,不久後就被趕上何時沉沒也不會有人惋惜的破船。

老兵可以在船上的甲板乘涼入睡,但新兵只能睡在船底的機關室旁邊。那裡燠熱無比,教人難以忍受。即使想要喝水,破舊的水槽似乎也被海水滲入,水鹹得不得了。(就連這樣的水,士兵也無法自由飲用。)

至於糧食,只有乾燥蔬菜,而且不曉得為何全是紅蘿蔔。我們又不是馬,偶爾也想來點芋頭或白蘿蔔,但早中晚三餐全是紅蘿蔔乾。

船以七節左右的速度慢吞吞地前進。

對於敵軍的潛水艇來說,這是上好的魚雷目標。傍晚視野一變差,船就一定會遭到攻擊。魚雷畫出白色的軌跡逼近過來,那就彷彿眼睜睜地看著子彈朝自己射來一樣,再也沒有比這更恐怖的事了。就算我擅長游泳,若是在太平洋中央被擊沉,也不可能活命。

我們的船總算逃過了連夜的魚雷攻擊,終於看見睽違半個月的島影了。

哎呀,太棒了!才剛這麼想,忽然間水柱爆升,船隻猛烈搖晃。是空襲。

令人慶幸的是,我們的船隻也躲過了空襲,成功抵達了拉包爾島。我們真的是九死一生,苟延殘喘地來到了拉包爾。

事實上,我們之前以及再之前的船隊,都在半途全數沉沒了。而我們後來以及再後來的船隊,也全被擊沉了。

從此以後,就再也沒有船隊被派遣到拉包爾來。

換言之,我們是被派遣到拉包爾的最後一支軍隊。

所以,我們的船隊直到戰爭結束,在全拉包爾的軍隊中都是最下級的士兵。

由於沒有補給船過來,糧食狀況極糟,最後甚至得吃煮樹根或煮地薯這類難以置信的玩意兒。老兵心情一不爽,就揍新兵出氣。而挨揍的新兵因為腳使不上力,經常就這麼倒地不起。

然而,就算在這樣的拉包爾,總部的狀況也還算是好的。

以本土的脫隊兵角色,被下放到拉包爾來的我,即使如此似乎也還有脫隊的空間,很快就被派到距離總部遙遠的、人跡未至的海岸。

這裡距離自己人很遠,敵陣倒是近在眼前,我形同是一隻腳踏在棺材裡。這裡也就是俗話常說的「死地」吧。

海岸附近有座小山,總部派遣了一支兩、三百人組成的中隊,駐守在那裡。

天空偶爾會有飛機飛過,當然不是日本軍的飛機。只要稍微分心不留神,就會被機關槍掃射成蜂窩。

附近的河裡有鱷魚。如果只盯著天空看,下半身很可能會不見。

剛抵達這支中隊的時候還滿不錯的。中隊長大人說:

「聽說你很擅長畫圖?」

我納悶著他要幹嘛,原來是要叫我畫日式花牌。由於沒有任何娛樂,將校都玩花牌消遣,但紙牌經常弄丟,所以他叫我畫新的花牌。

我立刻製作花牌,讓中隊長非常高興。起步雖然不錯,但在挖防空壕時偷懶似乎不太妙,我又被認定為沒用的脫隊兵,從距離敵陣已經夠近的中隊,被「遴選」為派到更接近敵陣的先遣隊成員之一。

先遣隊是由兵長指揮的十人小隊,而我似乎被視為其中最糟糕的脫隊兵,被吩咐走在距眾人三十公尺的前方探路。也就是如果敵軍現身,我會第一個犧牲,然後大家就能逃命,就是這樣一個敢死隊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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