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小偷與流行歌手

世上確實有小偷,但很少有人親眼看過。

小時候我家被闖過空門,小偷在玄關留下一大坨屎便離開了(聽說這是小偷同業的去楣運做法)。由於那坨屎大得驚人,實在不像人類拉得出來的,讓我甚至覺得小偷真是神秘極了。

我實際碰到的小偷,是以詐欺身分搬進來住,勘查環境之後再下手行竊的小偷。

這個小偷是偽裝成派報員住進來的。

他自稱神田,膚色白皙,長得像涼粉般細細長長白白的。有一次我跟他一起進咖啡廳,他捲起舌頭點了「Water」,不知為何還叫服務生端了兩杯過來。Water這些英語當時被稱為「敵性語」,是不可以使用的。而且,他還會用一種感覺很受女生青睞的風流姿勢抽煙。這以當時的話來說,就是「軟弱」。他的走路方式也充滿了一種都會的倦怠戚,同樣用當時的話來說,就是「不是非常時期應有的德行」。在我父親那個世代,好像有叫做「MOBO(Modern Boy)」的族群,神田就像倖存到那時的MOBO一樣,是個很奇妙的人。

他白天的空檔時間似乎都在裝睡,觀察獵物。

和他差不多時期搬進來的,是一個立志成為流行歌手的青年。他從鄉下地方來到大阪,胸懷大志,決心吃得苦中苦,總有一天要成為歌手。

他的行李只有一隻包袱,但好像有一筆小錢,算是軍資。神田似乎就是盯上了那筆錢。

某天我派報回來的時候,看見包袱自二樓從天而降,緊接著有人飛也似地翻下樓梯。是神田。

「怎麼了?」

我問道,神田卻一聲不吭。我還來不及反應,他已經拎起包袱,如脫兔般跑掉了。那個包袱是立志當歌手的同事的東西。

「啊!小偷!有小偷啊!」

我放聲大叫,想要追上神田,他卻已不見蹤影。我猜他如果要逃,一定是往淀川大橋那邊去,而我擅長跑步,便拔腿奔過淀川大橋,甚至追到了大阪車站,卻沒有逮到人。

我無可奈何,準備打道回府,不過來的時候有目標可追,跑得忘我,不覺得遠,但回程就難過了。我身上又沒錢坐電車。無計可施之下,只好向附近的《每日新聞》派報所借了十錢搭車回去。

回宿舍一看,發現儘管神田是個小偷,卻沒有半個人感到驚訝,只有我一個人在那裡興奮得半死。我一直以為小偷是妖怪的一種、是神秘的存在,因此明明沒人拜託,卻卯足了勁在那裡追捕,就是這麼回事。

立志當歌手的同事當然沮喪到家了。我因為都花力氣追了,就順帶安慰他說:

「乾脆趁這個機會,死了當歌手這條心吧。」

結果立志當歌手的同事說:

「你跟我到外面去!」

「怎、怎麼了?」

「不許你這樣侮辱我!」

我本來以為我們就要大幹一場,但對方失去所有家當,似乎打擊太大,事情也就這樣不了了之了。

之後的某一天,我在報上看到日本工業學校的採礦科正在招生。如果在這所學校修完兩年課程,我就虛歲二十一了,接下來再去念東京的美術學校,也不是不可行。

我立刻去報考,沒想到居然被我考上了。

進去一看才發現,因為那是一所教授礦山開採技術的學校,所以上課內容全是礦石的角度如何之類的知識,無聊透頂。我明白這所學校也因應煤炭增產這種國策上的目的,所以入學考也只是做做樣子時,我已經過著每天打瞌睡的日子了。

老師拿粉筆丟我,但這點小事是吵不醒我的。接著是板擦飛來,我依然不醒。最後是同學們看不下去,哄堂大笑,才總算把我給吵醒了。

我的成績自然難看極了。英語考不好的幾個學生被叫去辦公室,我也名列其中。

「你們在鬼混什麼?你們的同胞可是在支那流血奮戰呢。」

「哦……」

「哦什麼哦,如果真的有心念書,怎麼可能拿鴨蛋?」

「哦……」

「有什麼理由就說說看吧。」

我覺得不說點什麼可能不太妙,便說:

「哦,反正就算學了英語,我們也不會去美國採礦,而且軍隊好像要去南洋,那邊也有錫礦什麼的,那我們乾脆就別學英語,改學馬來西亞話好嗎?」

「好、好你個頭!這種事不是由你決定的!你一個人給我留下來罰站!」

英語老師氣得滿臉通紅,其他老師則是捧腹大笑。

不只是英語,我其他學科的成績也不甚理想。我有股不祥的預感,難道我這個脫隊大王又要大顯神威了嗎?

回到派報所後,即使偶爾想乖乖念點書,派報員同事也會把我的教科書藏起來捉弄我。

這實在不是適合用功的環境。

我們導師是美術老師,他好心地勸我說:「你好像不是念書這塊料,試試看畫圖怎麼樣?」

這時父親結束爪哇的工作,回大阪來了。

我們在甲子園口租了房子,母親又再次從境港搬來,我也和父母一起同住。哥哥和弟弟都傑出地繼續升學,住在學校宿舍里。

由於忙著處理搬家等雜務,我向學校請了兩、三天的假,卻愈拖愈長,終於變成了一個月的長期缺席。沒多久,級任導師寫了封信給父親。

內容大意是:令郎最好朝繪畫方面發展,他即使進了礦山,應該也撐不下去。

父親也不愧是我的父親,不管我落榜還是退學,他都不放在心上,反倒支持我退學。

「怎麼樣?就別讀了吧?」

因為父親這句話,結果我第一次考上的學校,也沒畢業就退學了。這麼一來,每天遊手好閒也很無趣,所以我都去附近的舊書店買書回來看。

不知為何,我就是深受哲學書籍吸引。

並不是因為想要讀艱澀的書,讓腦袋聰明點。

這個時候,日本正在中國發動戰事。從情勢看來,感覺再過不久也要跟美國開戰了。如此一來,我可能早晚都要死於戰爭。啊啊,人生究竟是什麼?我思考著一般人都會想到的問題,但我畢竟是個脫隊大王,因此狡猾地認為:與其自己思考,倒不如偷古代的偉人思想來代勞。

一讀之下才發現,原來有許多人提出對人生的各種說法,每個人的意見都不相同。這讓我覺得很有趣,開始拿到什麼就看什麼。

然而,讀到一個程度以後,我發現每個人都一本正經地陳述各自的理論,讓我開始難以取捨,不曉得該聽信哪個意見比較好。

我心想,難道就沒有一個人能提出深得我心的說法嗎?於是從基督教的書,一路看到尼采、叔本華,看過各個哲學家與文學家的作品,結果遇到了一個叫愛克爾曼的人寫的《歌德對話錄》。這本書很平實,寫得很不錯。從此開始我耽讀岩波文庫出版的歌德作品,甚至後來從軍的時候,也帶了幾本去。

我就這樣沉迷於讀書,有親戚聽說我鎮日遊手好閒,只知道看書,便擔心地建議我說:

「阿茂既然要當畫家,大阪有個叫『中之島洋畫研究所』的地方,去那兒看看如何?」

的確,成天在家閑混也不像話,我決定到洋畫研究所去。

我每天去研究所素描石膏像,回家後就畫風景油畫。可是我有預感再過兩、三年就得從軍,所以連喜歡的繪畫也無法全心投入。我覺得人都要死了,畫圖還有何用呢?

街坊整天舉行防空演習、拳頭體操(標榜鍛鏈身體,為國貢獻而新發明出來的古怪體操),整個世局愈來愈詭異了。我家前面就是東海道線,每天都有火車經過,滿載著要送上中國戰場的士兵,每個人都像牛馬似地面無表情,感覺凄涼極了。我一想到再過不久我也會變成那樣,實在是沒法快快活活地過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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